夹边沟记事-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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讶地说,你不是踏实的呀,那你来踏实干什么?她说来河西的第二
年她调到场部宣传队,演节目来过踏实。她现在兰州大学工作,这
次出差去新疆路过安西县,来踏实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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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她说话我想起来了,1972年农场宣传队确是来踏实演过节
目,还真有她这么个人——她似乎是在京剧《智取威虎山》里演常
宝的那个姑娘。印象中她是个高中生,比我们这帮六四、六五年来
河西的支边青年小好几岁。她那时就是小圆脸,身材匀称,挺漂
亮。
我说:“你是喜欢踏实的自然风光才来这儿的吧?这儿比小宛
还荒凉。”
她很得体地笑了一下,说:“荒凉有荒凉的美。比起城市的嘈
杂和喧闹来,荒凉能净化人的灵魂。”
共同的审美趣味立即使我喜欢上她了,我高兴地邀她到队里
去歇歇。她说:“不。我随便走走,一会儿还要回安西县去。”
我明白她是从安西县坐车到踏实乡,然后雇农民的马车来踏
实分场的,便说,安西县的班车一天一趟,你回到踏实乡怎么回安
西县去?她说住踏实乡招待所,明天回安西县。我说那何必呢!
明天小宛农场的吉普车来接我,咱们一起回去吧,你还可以回六连
看看去。
我确是想和她聊聊天,再三劝她住一天,我说生产队的办公室
有一张床,你可以住那儿。她同意了,并要我保证回到小宛场部后
找辆车送她去六连看看。
我们回到队里,把赶马车的农民打发走了,喝点水,然后又走
到田野上去。我们在田野上蹈踺了两个小时,看闪着银白色草浪
的草原,看近在眼前巍峨高耸的祁连山的雪峰,从山顶的云雾里垂
挂下来的冰川。蜃气笼罩着戈壁滩覆盖着草原。蜃气颤抖着,奔
流着。我指着被蜃气托起来的一片丘岭般的东西说,你知道那是
什么地方吗?她说不知道。我告诉她,那是锁阳城。唐代的时候,
太子李治和大将军薛仁贵率军征伐西戎,被哈密国之帅苏宝同率
军围困在苦峪城里,唐军挖地下的锁阳压饥止渴,等来了援军,大
败苏宝同。此后苦峪城改为锁阳城。唐代以后锁阳城衰败,逐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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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成一片废墟。我指着奔跑的蜃气问她,你说,这蜃气像什么?她
略一沉吟,说,野马也,尘埃也。我大笑起来,说,真不愧是大学老
师。
我们聊了很多过去的事情。晚饭是在队长家吃的。我做东,
买了两只老职工家的鸡,请队长的爱人杀了,吃烧鸡块。
夏季的河西走廊白昼很长,吃过晚饭太阳还悬在西边的田野
上空,无比辉煌。我送她回办公室休息,她却说时间还早,到外边
走走。我的意思是她看过南边的戈壁滩和小树林了,再看看北边
的截山去,可她还是要去胡杨林。她说,想看一下那次来踏实演出
住了一夜的地窝子。 .
夏季的胡杨林欣欣向荣,郁郁葱葱。胡杨树是一种古老的树
种,雌雄异株。此时,雌株上的絮果成熟了,绽裂了,黑色的比小米
粒还小的种子被释放出来,白色的绒伞载着它,在空气中飘呀飘,
像芦絮,像雪花,落在草尖上,落在我们身上。这情景使我想起了
二十年前的情景:黄昏,我们收工回到地窝子,晾在外边的衣裳和
被褥上挂满了蒲公英的种子一样的胡杨树种子……但是,我们住
过的地窝子已经面目全非了:林间的空地上很整齐地排列着二十
几个浅浅的土坑!
我领她走到当年女子排住的地方,问她那次住在几班的宿舍。
她只要说出是几班,我就能指出是哪个土坑,并且如数家珍地报出
哪几个人当初住在这儿。但是她说不出是几班,她说那天她住的
地窝子在西头,一个男知青领她去的,那房子里只有一张木板床。
我说一问住一个人的地窝子就两三间,一间是连队的统计员陈克,
一间是赶马车的刘志良,还有一间是菜班的齐国瑞,不知你住的是
谁那间?她说不知道那人是谁,她没问名字,只记得那人长得黑黑
瘦瘦的,大高个子。我回忆一下,那三人还都是瘦长身材,还都长
得不白。在河西的田野上生活过的人,哪有长得白的!我进一步
问那个人的长相,她又说不清,说夜里进的房子,点个墨水瓶儿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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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煤油灯,看不清模样,也不好意思细看,印象不深。
我把她领到最西边的三个很小的土坑旁边,说,你看吧,就这
几个坑,不知是哪一个。
她绕着三个坑走了一圈,说认不出来。
这些坑当初都挖了三公尺深的,上边搭上梁,铺上席,压上土,
我们住在里边。现在风沙掩埋得剩下二三尺深了。白刺和骆驼草
从坑里密密麻麻长出地面,和林间的杂草连成一片。离得稍远一
点儿就看不见它们。白刺棵上的浆果成熟了,红得像血珠一样。
这儿是我生活过十年的地方,那时就住在这样的坑里。看着
一个个土坑,我的心突然无端地猛跳了几下,一种似惆怅又似悲壮
的情绪从我的心底涌起。我忙忙地转身离去,说了声走吧。
走出几步了,没听见她跟上来,扭转身又喊她走,她才离开土
坑跟上来,蓦地,我发现她的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泪光。
我感到奇怪,站下来问她怎么啦。她扭回头看着长满了杂草
的土坑哽咽着说:
“就在这儿的一间地窝子里发生过一件事情,我永远也忘不
了。这件事谁都不知道,我丈夫也不知道。”
她是1969年春天上山下乡来到小宛农场的,她告诉我,在学
校的时候,她就喜爱唱歌跳舞。来到农场不久,她和连队的知青们
排练r一段《智取威虎山》,参加全场的文艺汇演。演出一炮打响,
她被调到场部宣传队当演员。
宣传队经常下连队演出。那次来踏实演出,原计划当天夜里
就返回场部的,因为这个连队新组建不久,条件差,没法安排二十
多人的住宿。可是那天晚上演出结束,吃过夜饭,人们都上了卡
车,车却发动不起来。司机修了好长时间,没修好,说是一个什么
零件坏了,明早上才能给场部打电话叫人送来。这就是说宣传队
要在踏实过夜了。本来宣传队的人是从各连队抽上来的文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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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踏实的人也是从各连抽调来的,熟人和熟人见面都恋恋不舍。
此刻听说不走了,宣传队的人们和那些站在卡车旁送行的人们都
高兴得叫起来,说是不用连队安排住处,他们自己找地方睡觉去。
不等队长说话,宣传队呼啦一下散了,被各自的朋友拉走了。
很巧的是就在宣传队决定不回场部的时候李静惠去厕所了,
而且去的时间长了些。等她从厕所回来,汽车旁边已经空无一人。
她明白这是宣传队不走了,但宣传队的人去哪儿睡觉过夜,她
是不知道的。她扯着嗓门喊了几声宣传队人的名字,也没人应声。
她跑到芨芨草席围成的食堂去了一趟,看宣传队是否住食堂的饭
棚子,食堂的门却已经上了锁。她又跑到树林子里的地窝子前边
去,想问问人,可是敲了两个门,都是男同志宿舍,里边的人回答不
知道宣传队住在哪儿。
就在她犹豫是不是敲第三个门的时候,一个人影从她身旁走
过,问了一声谁。她听出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就立即回答自己是宣
传队的,正在找宣传队的人。那人说宣传队的人都去找熟人睡觉
了,你自己也去找个熟人睡觉吧。
那人说完就走,她急得叫了起来,忙忙地说你别走。她告诉那
人,自己是1969年来河西的新六连的知青,在踏实没有熟人。她
央告那人找一下宣传队长,叫队长给她安排一下住处。那人说准
知道你们队长住在哪间房子,这么多间地窝子,我一问间去问吗?
我给你找连长去吧。
那人过了五分钟就走回来,说找不到连长,可能连长下地浇水
去了,你自己到女子排去吧,随便砸开哪个门说说,你是宣传队的,
要找个地方睡觉。
她没应声,站着没动。她不好意思去砸人家的门,很多地窝子
已经熄了灯,她不好意思去惊动人,也害怕遇上不叫她进屋的人。
那人看她不动弹,也为难了,说,你去叫门呀,你不叫门怎么办,我
也不能去敲女子排的门呀,大半夜的,大家都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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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那人这么说,她觉得不能再麻烦他了,便说,那你走吧,我自
己想办法。这时候她已经想出法子来了,她说我到汽车上睡去。
那人犹豫了一下,说睡驾驶室也行,走,我送你过去吧。
那人陪她到了食堂那儿的汽车跟前,可是汽车驾驶室的门锁
着,拉不开。
这样一来李静惠真的发愁了,难道要在卡车上坐一夜吗?来
河西两年多了,她还真没有在房子外边过夜的经历,且不说是否安
全,单就是蚊子也让人受不了。往日她就听人说过,踏实的三个蚊
子能炒一碟菜。来这儿的这个夜晚,她不停地甩手、跺脚,蚊子还
是隔着袜子把脚腕咬了三个疙瘩。
她发愁怎么过夜,其实那个人也发愁了,站了一会,不断地问
她怎么办,怎么办。后来,那人建议说:
“要不,你实在不愿意去砸女子排的门,那你就到我的房子去
住吧。”
“不不。”李静惠说,到男知青的房子去睡觉,她更不好意思了,
她想到的是自己去了,一房子的人都得惊动起来,到外边去找住
处。
但是那人说:“走吧,就我一个人住,你住我的房子,我找地方
睡去。”
她犹豫一下同意了,她还有什么好选择的呢!她跟着那人走。
因为天黑,看不清路,也看不见周围的景物,所以她也没认下到底
是进了哪间地窝子。她只记得是往西走了一截,下了一个地道,那
人叫她站住,推门进去,点着了灯,又喊她进去。
这是一间很小的地窝子,大约六七平方公尺的面积,挨墙一张
木板床,是用木头橛子支撑着的。床上挂着蚊帐。床对面的墙根
处放着个小木箱。
“你就睡我的床吧。小心蚊子钻进去,这儿的蚊子太毒。”那人
把蚊帐整理好了,看看没有什么还要他做的事了,又说:“要喝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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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茶缸子里有,凉开水。在箱子上放着。”
“不喝。我不喝。”进房后李静惠就很拘谨,因为打扰人家很不
好意思,哪里再好意思要水喝。
“那你就睡吧,我走了。”
那人看了她一眼,也注意到了她的拘谨,便从墙壁上拿下一件
破棉袄披在身上,就要出门。这时李静惠忙忙地说了一句:
“喂,你先别……”
“嗯?”那人扭过脸来,问她什么事。
“嗯……”李静惠吭吭吃吃地说,“你急着走什么呀,我问你,你
这房子就睡一个人吗?”
李静惠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她就是因为打扰人家有点难为情,
想说几句客气话。但是那人领会错了,以为她胆小,说:
“就我一个人睡。不过你别害怕,你把门顶上睡。那儿有个锨
把,顶上,谁也推不开。”
李静惠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我睡你的床,你l二哪儿
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