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边沟记事-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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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眼睛看着大家。大家也都静下来看她,等她往下说,有的人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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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女人
催促:说吧,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她才又接着说,我这次来看老董,
根本就没想到他会不在了,连个面也没见到。所以我想呀,请你们
带我到坟上去看看,帮我把他的坟挖开,叫我看他一眼,然后我要
把他运回老家去。请你们帮我这个忙。立即就有人说,行呀,这有
什么难,埋得又不深,不费事就能挖出来。但我却吓了一跳,忙说,
顾大姐,那可不行,老董的坟可是不能动。
她惊讶地说,为什么?
我说,你想想呀,才埋进土里七八天,肉体开始腐败了,但又很
完整,那个样子你挖出来怎么运回去,火车上叫你运吗?
她愣住了。
我又说,不行,你可别打这主意。迁坟可不是运个死狗死猪那
么简单的事。
她说,那可怎么办?
我说,你要是真想迁坟,就过几年再来,到那时就可以把他的
骸骨带走了。
她不说话了,在思考,良久才说,没办法吗,真没别的办法吗?
那就只能按你说的办了,我就过两年再来,赶在三周年之际迁坟。
我说三周年也不行,肉体在地下腐败的过程很慢,三周年时问
恐怕太短。接着我又以随便但却认真的口气说她:你着什么急呀,
反正这一次带不走,你就多过几年再来呗。人都说人土为安,他已
经人土了,很安稳了,你就不要急着迁坟了。
她说,好的,好的,我听你的话,过上几年再来。今天就请你带
我去他的坟上看看就可以了,然后我就回去。
我的心里格登响了一下。这是我最怕的一件事。我一边思索
一边说,顾大姐,老董的坟……你就不要去了吧。
她的眼睛立时显出惊讶的神情,说,为什么?
我躲开她的眼睛支吾着说,不为什么,就是……一个土堆,有
什么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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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脸色有点变,说话的口气也有点变:小李大哥,我跑几千
里路来大西北就是看他的……
我有点狼狈了,说,是呀,你是来看他的,可是他已经不在人世
了。
人是不在了,可是上坟扫墓是应该的。
是应该,是应该,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他的坟……可能找……不到了……
怎么会找不到?
我真是不知如何回答她了,因为她的脸上一片狐疑的表情,眼
睛似乎要把我看穿。我支支吾吾了:
荒滩上到处都是坟堆,乱七八糟的……怕找不到呀。
她说,小李大哥,你刚才还说过,是你们亲自把他拉到坟地埋
葬的。这才几天时间,你就认不出地方了吗?
我心里真是后悔,后悔先前说话欠思考,现在竟然陷于狼狈。
为了改变狼狈境地,我厚着脸皮改口说,顾大姐,刚才我说的我们,
是指掩埋组的人,而不是我和我们窑洞的人。
她不说话了,眼睛直愣愣看我,显出不信任的眼神。我接着又
说,你要是不信就问问他们:他们谁去埋老董了?
她把眼光投向其他的人,其他人都不出声,于是她又对我说,
小李大哥,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没去坟地,但我请你一定要帮我
这个忙,我一定要认下老董的坟。我不认下他的坟,以后来迁坟,
我到哪儿去找他的骨头?
糟了,她误会了,以为我不愿带她去坟地,这样一点举手之劳
的事都不愿意办。这使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又说,顾大姐,你
听我说,我们这里,人死了,都是抬到门外放着,专门有掩埋组的人
赶着马车来,把尸体拉去掩埋,其他人都不去。你想呀,人们都饿
得站不起来,走不动路了,哪还有力量抬死人哪。除了掩埋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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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其他人都不去坟地,这是真的。
听了我解释,她静了片刻,又说:小李大哥,那就这么办吧,你
领我到坟地去一趟,我挨个坟堆去找。
我说,到了坟地你也找不到的。坟堆都是一样的,你能认出哪
个是老董?
她惊讶地说,没有墓碑呀?
墓碑?哼哼,你想得好!你以为是烈士陵园啦?
连墓碑都没有,哪能这样做事呀,这不是伤天害理吗。死者的
亲属来上坟,给谁烧纸呀?
我摊开双手:那不是我考虑的事。对啦,我说的也不全
对,——幸亏你提醒我——死者的身上还真是拴了个纸片片的,写
上名字,编上号码,是毛笔写的。
她说,身上挂个纸牌牌有用吗?埋在地下的人,家属来了也不
能哪个坟都挖开看看呀。
我说,人家可不那样想呀!人家编号是为了统计数字,好造
册,向上级交待,哪管以后家属来了方便不方便。
她又哭了起来,哼哼……这样说来,我是见不着老董了?
我没说话,觉得不好回答。倒是晁崇文叫了起来:怎么找不
到?你到场部去,找管教科,埋人的事是他们管。他们登记造册,
他们就该知道埋在哪里。
其他人也说,老晁说的对,就找管教科。
那女人抹着眼泪看我。我说,那你就到场部问问去吧。
我们的住处在山水沟中端。我领着那个女人顺着弯弯曲曲的
山水沟走了十几分钟,从南边爬出山水沟,指着东边二三里处的一
道山水沟告诉她,场部就在那里。看着她走进那道沟了,我才回到
窑洞去。
老李,你他妈的真不是东西!我刚刚爬进窑洞,就听见晁崇文
的吼骂声。晁崇文是山西人,1946年就参加了地下党,那时他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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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正在上中学。解放后他在甘肃省运输公司当政工科长。
这个人脾气很是暴躁,看见不顺眼的事就要说就要骂。据他自己
说,他是在当政工科长时因为给书记提意见,被定为右派的。我惊
讶地问,老晁,你骂我干什么,我惹着你啦?骂你,骂你还轻咧!你
他妈的不是个好熊,我听着就有气。人家老董的媳妇哭哭啼啼地
求你,叫你领到坟上去看一看,这也是人之常情嘛,男人死咧,媳妇
上个坟,记下男人的坟在哪达哩,以后来上坟哩迁坟哩也方便嘛,
你他妈的就几步路的事,你不愿去!你说你找不着!你咋个找不
着?那天埋葬董坚毅,不是你跟着去的吗?你说你要看一下埋在
什么地方了,他媳妇来了也好有个交待。人家媳妇来了,你又说不
知道,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你才是这么个熊人!
我耐着性子等晁崇文骂完,然后回骂他:闭上你的臭嘴吧,你
他妈的那个嘴怎么那么脏!我不领她去看坟自然有不领的原因,
用着你管吗?说实在的,那女人在这儿的时候,我就怕你多嘴惹
事!
怕我多嘴?你不要胡扯!你为啥怕我多嘴?不就是怕我揭露
你还想要那件毛衣吗?那媳妇把那件毛衣给你,你就领着去了。
你胡说!我真生气了,骂他。你知道个屁!前两天,我往沟川
那边去挖辣辣根,看见老董被人抛尸荒野,光溜溜地扔在沙滩上。
他的衣裳叫人扒走了,被子和毯子都不见了。
有这回事?晁崇文说,睁大了惊愕的眼睛。
师院历史系的章教授说,肯定是叫人拿去换吃的了!那天我
就反对过——我当时说了没有?——不要给他穿呢子衣裳,不要
裹鸭绒被,你们不听!
我说,我告诉你们吧,还有更糟的事!老董屁股蛋子上的肉叫
人剜走啦!
真的?
不信,不信你们去看呀,我骗你们干什么?小腿肚子那儿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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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刮了两刀。
谁干的,谁他妈的干这种缺德事情?晁崇文大声吼叫说。魏
长海,是不是你干的!
魏长海前几天因为刮死尸被队长捆了一绳子还关了禁闭,这
两天正在恢复被绳子勒得近乎坏死的胳膊。晁崇文一吼,他惊慌
地说,老晁,你可不要冤枉人!
晁崇文说,冤枉你?你妈个屁,我看就是你干的!王院长是不
是你动的?
魏长海叫起来:老晁,你可是冤枉人。王院长的事我承认做错
了,可我再也没干过那种事。
这几天我的胳膊肿得连门都出不去,还能干那事吗?
晁崇文问,你敢说没出过门?
我忙忙地插了一句:老晁,这事我作证,他是没出去过,饭都是
我给他打的。
晁崇文说,那是谁干的?啊呀,这人都他妈的变成畜生了!虎
毒还不食子哩,人吃开人了,这人还叫人吗!
大家都不出声,我又说,你不是问我安的什么心吗?我告诉你
吧,就为了这事。你去看看吧,尸体冻得硬邦邦的,干不拉几,光溜
溜的那样子,我怕那女人见了受不了呀!
晁崇文哑口无言,过一会儿才说,那就不该叫她去场部打听。
我恨恨地说,不是你叫去的吗,你还说我?
晁崇文不言声了,但恨恨地嗨了一声。
已经是黄昏了,从我们窑洞看出去,对面的悬崖边上仅剩下一
条窄窄的夕照,山水沟里已是阴影膪朦。我们去食堂打了菜糊糊,
吃完就躺下了。
吃了就睡,减少无谓的活动,把热量的消耗降低到最小,是大
家的共识。但是,我还没有睡着,就听见草帘子的响声。我问了一
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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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
我,小李大哥。我又找你来了。
是那个女人的声音。我坐起来穿衣裳,同时轻轻地喊了一声
喂,老董的爱人又来了,怎么办?听见了晁崇文的声音说,那就叫
进来呗。我便朝窑洞口说,进来,你进来吧。
天还没黑尽,洞口的草帘子斜了一下,窑洞里透进一片朦胧的
亮光,一个人影爬上台阶来,站住。我明白,这是因为窑洞里太黑,
她怕碰着什么。我叫她等等,点上了煤油灯,然后问她找到人了
吗?
如豆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脸色苍白,且不清晰。她哀哀
地说,李大哥,我还得找你,求你帮助我……
她说不下去了,要哭,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睛。我忙忙劝她:不
要哭,不要哭。你坐下,坐下说,出什么事了,没找到人吗?
她擦了擦眼睛坐下了,还坐在我的铺角上。我蹲在她的对面。
在我们窑洞里站着是很累的,因为窑洞很矮,总要弯着腰。然后她
告诉我,在场部的一间芨芨草席搭的棚子里,管教科的一名干部翻
开死亡人员登记册查了查,说董坚毅真是死了,七天了,但不知道
埋在什么地方。她要那位干部去问问掩埋组的人,干部叫来了一
个叫段云瑞的人。但段云瑞说他只是负责登记姓名和死亡日期,
不去坟地。叫她去找那几个人,他说一个吃脏东西死了,另一个病
重送回夹边沟卫生所了,剩下的三个人走不动路了,在窑洞躺着。
新组建的掩埋组又不知道先前的情况。她在办公室哭泣很久,说
找不到董坚毅的尸体就不回上海去,那位管教干部竟然发火了,
说,咦,你不回去呀,那好办,我叫人给你找个窑洞住下。你想住多
久就住多久!她不说话了,还是哭。那人就又说,真不想回去吗,
那你告诉我,你是上海哪个单位的?她说你问我的单位干什么?
那人说,给你们单位写信呀,叫保卫科来领你回去。你们这些大城
市的小姐太太,男人思想反动,劳动教养,你不跟他划清界线,还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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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里来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