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边沟记事-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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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和一点儿。听说她去大西北,丈夫便和她离了婚,她带着不满周
岁的儿子毅然登上了西去的列车。她当时下了决心,这辈子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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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赤佬
回上海了。她恨透上海啦。
大西北岂只寒冷1 1960年的饥饿像狼一样扑了过来,粮食定
量降到了每天四两,移民大批死去和逃亡,没死没逃的就偷,或者
用衣物和家具换点胡萝卜苟延生命。女人用肉体换粮食吃——那
些能从仓库里拿出粮食来的干部,能偷出几个馒头来的炊事员、j|
把式用他们的职权和手中的馒头逼着女人们就范。有些人甚至以
搞上海来的洋太太洋小姐多寡为乐事。1964年搞社教运动时揭
发出来,有个队的队长把搞了多少个上海女人,哪个胖哪个瘦,什
么日子搞的,写在日历牌上。
芮琴是全队最漂亮的最年轻的单身女人,副队长姚子成和书
记吴虎盯上了她,但她不肯就范。当时她的身体已经到了不可复
转的边缘,她的两腿浮肿,脸也肿得像馒头一样,脸皮变薄变青,像
是透明的玻璃纸一样,用手指头一捅就要破的样子。她把自己的
粮食给孩子吃了,孩子也瘦得皮包着骨头。她还要下地干活。
有一天她没有下地。那是1961年的春天。由于1960年秋季
开始的饥饿和移民的逃亡,那年土地没有冬灌,1961年春天搞春
灌,那次春灌芮琴没有下地,书记吴虎说她腿肿,照顾她在食堂帮
厨,给灌水的人们做夜班饭。半夜时分,灌水的人吃过了饭又下地
去了,吴虎不叫她下班。吴虎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煮了一锅羊肉,里
边放上香喷喷的土豆,叫她去吃。她去了,她没有禁得住羊肉的诱
惑。于是在吃完羊肉之后吴虎把她摁在办公桌上奸污了。事完之
后她觉得恶心,把羊肉和土豆都吐了。她觉得糟踏了很好的食物,
心里很可惜,哭了,吴虎却骂她:你以为你是皇亲国戚金枝玉叶吗!
从此以后她就再也不拒绝来自男人们的“帮助”了。书记吴虎半夜
里拿着馒头去她家,她也开门。在地里浇水,吴虎走过来说脱掉裤
子,她就在渠道边上脱掉裤子,躺在草棵子上。吴虎是蘑菇滩附近
娘子沟公社的人,他勾结老家的人偷窃队里的粮食案发被公安局
抓走死在劳改队里;以后姚子成便长期霸占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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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偶尔相遇的人说的话使我对芮琴产生出极大的尊敬来。
她在被定为右派以后表现出的气节和人格力量令我的心为之跳
动,令人扼腕,但我又为她的堕落而惋惜:她在政治斗争的大风浪
里保持了做人的勇气和品格,却又在生活的困苦面前降下了作为
一个人的旗帜!不是有句老话吗——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但是
我冷静地思考之后便在心里谅解她了。我设身处地想,要是我自
己,在饥饿和死亡之前怎么样,会不会挺起骄傲的脊梁?这个农场
死去了多少移民呀!我听移民们说过,他们那一车人来的时候八
百零五人,现在只剩下了二百多人。那六百人跑走了一部分,但大
部分人饿死了!蘑菇滩农场最南头的一个连队在开垦荒地的时候
推土机推开一个沙包,发现沙包里有三个死人,丽男一女,一个是
小孩。男人的身上有三十元钱十斤粮票。有些人去辨认,说这一
家人是六队的移民,他们从农场去玉门镇火车站的路上冻死在沙
窝子里,沙土自动掩埋了他们!
体谅了芮琴的失节,我便恨吴虎,我便恨姚子成。我认为吴虎
和姚子成之流,是逼良为娼的豺狼。
我把听来的故事讲给身边的朋友们,他们和我有同感。我们
共同地产生出一种想法,整整姚子成。
我们捕抓了一个机会。过了年的春天,我带着我那个班的人
在粮仓拌麦种。这种活儿是很腻歪人的,没有机械,全是用木锨翻
麦子,并把六六粉撒进去,拌匀,很呛人。我们干半小时就休息一
次。河西的讲究是小麦种在冰凌上,也就是说这时候地表面刚刚
解冻,天气还很冷。粮仓离着畜牧排很近,我们休息的时候就跑畜
牧排去烤火,打扑克。那天我们正在畜牧排的宿舍打扑克,一个出
去解手的知青跑了回来,急急地说:喂,你们说我看见什么啦?
你看见什么啦?我问。
我往厕所去的时候,看见芮琴从地里回来啦,回家去啦。过了
一会儿,我从厕所出来,又看见姚子成也从房山墙那儿拐过来进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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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房子。
你没看错?
怎么能看错呢!姚子成不是在地里播种吗,他负责机务班。
我当时心里一激灵,想,他不在地里干活,这时候跑回来干什么,我
就躲在墙垛那儿看他,看他是不是往芮琴家去干坏事。还真是的,
他从山墙一拐过来就进了芮琴家。
听了他的话,我的心兴奋起来。我说,准是找芮琴于坏事去
了,咱们为什么不现在把他抓出来呢,叫他出出丑。
全班人都说对,说这可是好机会。有人还说,芮琴也是在休息
的时间回家去的,四类分子排妇女班今天清渠,她还得干活去呢,
姚子成去干坏事也得抓紧时间,咱们现在去抓他正好。有人嗤嗤
笑着说,哈,太棒啦,俩人脱了衣裳累一块堆儿的时候逮起来!
我们去了。走到芮琴家门口为了预防万一——万一她们不是
干坏事呢!——我们先从窗户往里看了看,窗户上挂着布帘,轻轻
地推门,门是从里边插着的。事情已经很清楚啦,我们便突然地敲
起门来,喊,开门开门!
传出来芮琴的声音:谁?干什么?但没人开门。我们喊着一
二三把门撞开了。
他们是在干坏事。随着咔嚓一声门鼻被撞折,我们冲了进去,
我们看见姚子成刚刚下炕,正往裤子里蹬腿,上身还光着;芮琴存
炕上坐着,慌慌张张穿上衣,光着屁股。她愣了一下,突然躺倒,托
被子盖住了身体。
干……干什么,你们?姚子成结结巴巴地说,一霎间他的脸色
变得蜡黄。
干什么?你说f什么?操你妈我们就是来逮你的!我在他赤
裸着的胸脯上打了一拳说,走,上连部去!
上连部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大白天的,你们想造反口lj?
姚子成不愧是保镖出身,人赃俱全还挺凶。他大概是欺负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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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已经习惯了,对我们也用了“造反”的字眼。立即就有人在他脸
上捣了一拳,把他的鼻血打了出来。
妈个屁你还嘴硬!大白天,你大白天奸污妇女,你是人还是牲
口!
上去两个人拧住了他的胳膊。
芮琴的脸色变得苍白,自得跟死人一样,身体在被子里瑟瑟抖
动。我看她一眼说:起,你也穿衣裳,到连部去!
我们在路上就想好了,要把芮琴一齐拉到连部去。这是有点
不合我们的心意,我们的目的是整姚子成,但我们不能投鼠忌器。
或许这样更好,叫她出出丑她就再也不和别人胡搞啦。
芮琴起来了,她穿衣服,下炕。我们推着姚子成往外走。我们
不叫姚子成穿上衣。我们就是要叫他出丑,但是我们刚刚走出门
外,芮琴就从后边冲了上来。她一把推开了拉着姚子成的人,往姚
子成身前一站,气势汹汹地瞪着眼睛说:
走开,小赤佬,有你们什么事!
我们愣住了。她真凶呀,她的美丽的大眼睛瞪圆了,脸上升起
好看的红晕。她翻动着变得鲜艳的嘴唇说:
小赤佬!多管闲事!
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拉着姚子成进了房子,砰的一声关上
了门。
我们面面相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灰溜溜去仓库拌麦种了。
过了一年,终因旧病不改影响太坏,领导把芮琴调到七道沟去了。
那里新上马个农场,师部从各农场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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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他是谁
不知道他是谁
我是在踏实遇见她的。
计划中的一部小说开了个头,就写不下去了:知青生活过去才
十几年,但是那些曾经是耳鬓厮磨的朋友们的音容笑貌却已经淡
漠了,亲身经历过的生活也远去了……一句话,找不到感觉啦。子
在川上日:逝者如斯夫。真是这样吧!
为了找回失去的感觉,我又回到河西走廊的小宛农场。在疏
勒河边的场部住了几天,继尔又去了踏实分场。上山下乡的第五
年,我从场部附近的十四连调到踏实;当时农场领导决定从各个连
队抽人,在踏实组建一个新的分场,我们连抽了十个人,七男三女。
我在踏实生活了十年,直到知青大返城。
现在的踏实分场只有十几户老职工了,耕种着我们当初开垦
出来的土地。我住在队长家里,白天到处走走,晚上和农工们聊
天。聊天激发起我许许多多的回忆。
一天下午,我在田野上坐着,看远方的草原。我喜欢这片草
原。这片草原叫桥踏草原,是一片未曾开垦过的荒原,长满了一墩
一墩的芨芨草。这些草不知生长了多少个世纪,它们的根部腐败
了,变黑了,像是大火烧过一样,新的芨芨草从腐草上长出来,比人
还高。夏季的干热风吹过,草海上就出现一条暗灰色的波纹,碌碌
地滚动,久久地在视野中难以消失。这片草原从踏实向东延续,经
过桥子乡到娘子沟,七八十公里。从前在田野上劳动的时候,我常
常凝视着它浮想联翩,似乎自己回到了远古时期……
突然,队长骑着马跑过来了,说是又来了一位知青,叫我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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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是否认识。
我问他来人叫做什么名字,他说不知道,是个女的。我连跑带
奔,回到队里去。在踏实的几天,我已经觉到了孤独和寂寞:没有
了昔日的知青,老职工又都不认识,没有知音。如今来了一位当年
的战友,自然是令人兴奋!
生产队办公室门口停着一辆马车,站着一位农民。队长说那
知青是坐这辆马车来的。那知青不在办公室,赶车的农民说她往
南边的胡杨林去了。
我还不能想出她是谁,但我认定她是当年的踏实知青。,当初
从小宛来到踏实,荒原上没有房子,我们在南边的胡杨林里挖了几
十问地窝子住着;过两年盖了新房,地窝子才扒了。我想她一定是
去看从前住过的地窝子了。
走近胡杨林,就见一位穿白衬衫黑色太阳裙的妇女在稀疏的
树林中走动。喂,我喊了一声,走近她,她站住了,看我,我却认不
出她是谁。这是个中等个头的中年妇女,身体有点发胖。她的眼
角上长了细细的鱼尾纹,但是圆圆的脸还显得年轻,漂亮。
“你是……”
我先开口说话,我希望她开口,她只要一说话,我就能判断出
她是谁。在城市里有过几次知青的聚会,有些人多年不见,发胖了
或者消瘦了,冷不丁地认不出来,但是一听说话的声音就都想起来
啦。
“我叫李静惠。”
她说话了,我却仍然想不起她是谁,想不起踏实有过她这个
人。我困惑地问她是几班的。她笑了一下,说她不是踏实的,她是
小宛六连的兰州知青,文化大革命中上山下乡来到农场的。我惊
讶地说,你不是踏实的呀,那你来踏实干什么?她说来河西的第二
年她调到场部宣传队,演节目来过踏实。她现在兰州大学工作,这
次出差去新疆路过安西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