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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夹边沟记事-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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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有人巡逻;从这条公路走要经过两条河流上的两道便桥,这条路
最便捷。我顺着农业大院外边的通往新添墩分场的大道往西走,
经过五八年建的炼钢厂——几间平房,早就改为农场卫生所的太
平问了——再往南拐,穿过卯家山口,走到清水河边。由于是三九
隆冬,河上结了厚厚的冰,我踩着白冰过了河。穿过一片田野,又
走过同样是冰封雪盖的北大河,我的脚就踏上了直通酒泉的酒金
公路。
    当然我不敢大摇大摆地顺着公路走。我仅仅沿着公路快速地
走了几公里,使自己以最快的速度离得夹边沟远一些,然后就下了
公路,在长满了芨芨草或碱蓬的荒原上前行,深一脚浅一脚的。我
还不能离公路太远,以防迷失道路。我不得不在荒野上赶路:一旦
农场发现我逃跑了,管教干部就会骑着马追上来。
    我原计划在天亮之前走到酒泉县的,可是八点多了,天已拂晓
了却还看不见县城,只有黄沙铺就的公路和残雪映衬下显得黑楚
楚的耕地在我面前坦坦荡荡展开。两辆拉麦草的大轱辘车吱吱咕
咕地行驶在公路上,还有赶车的农民。
    又走了两个小时,我才走进县城。
    进了城我立即在一个小旅馆里用偷来的一位兰州炼油厂的右
派的工作证登记了一间房子。我估计夹边沟农场已经发现我逃跑
了,领导派出的管教干部和拐棍们已经坐着汽车或骑着马往县城
和火车站来追捕我了。他们估计我不敢进旅馆,我却偏要住在旅
馆里。
    在旅馆藏匿了一天一夜,转天清晨,我赶到了酒泉火车站,躲
在站台对面的一个土坑里。
    ·  167·

夹边沟记事
    大约九点多钟,一列从哈密开来的客车进了站。我没敢去买
车票,从车下钻过去之后我立即融进了拥挤着上车的人群里钻进
车厢。年关在即,旅客熙熙攘攘,挤得车厢里水泄不通。我坐在车
厢中间的过道里垂着头打盹,一次车票都没有查,二十几个小时之
后我就到了兰州。不敢出站,怕有人在出站口等着我,——真是疑
神疑鬼呀——我往东走了一截,找到支线上闲置着的一截车厢爬
了进去。等到下午,我又上了36次从西宁开往北京的快车。我的
运气真好,从兰州去北京的客车比从哈密开来的更拥挤,也没人查
票,四十多个小时,我蜷缩在一排座椅下边睡到了石家庄。
    对于石家庄我已经很熟悉了,我在这儿实习过,五六年和五七
年两次回家探亲我都来过这儿,五七年还在淑敏家住过半个月。
我很快地就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在离着淑敏家不远的一条街道上
下车,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来。翌日,我先去洗了澡理了发,然后去
市场买了两只鸡提到旅馆。我的气色难看,一直等到天黑,我才提
着鸡住淑敏家走去。
    真是太巧了。还没走到淑敏家门口,我就遇到了她和她姐,她
俩推着一辆自行车和我走了个迎面。我当时戴着口罩,没戴帽子,
她一眼就认了出来,惊讶地叫了一声:呀!这不是祥年吗?
    我从她的表情看出来,她看见我很惊讶,但声音里又充满了惊
喜。这时我倒有点难为情和尴尬了。自从1957年年底我被划成
右派之后,就再也没给她写过信,她几次寄信给我我也没复信。她
可能早就以为我变心了,不爱她了,所以这次见到我她才表现出如
此的惊诧。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我只觉得我的心揪紧了,身上发冷,
脸却发烧。我支吾了一声,算是和她打招呼。接着,为了避免她再
问我什么,我采取主动说,你们这是上哪儿去?
    她姐回答,我们想到一个老师家去看看。
    我说去吧,你们去吧。我去你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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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祥年的爱情故事
    淑敏说不去了,不去了,走,咱们一起回家。
    淑敏和她姐把我让进她家。
    自从1957年的春天在她家住过半个月之后已经近三年了,我
没有来过她家,也没有写过信。我担心这次来她家她会冷落我,也
害怕她的全家人冷落我,我低眉垂眼畏畏缩缩进了她家。没有,她
和她的家人仍然热情地接待了我。她家住的是一座独门小院,我
一进去,她家的所有人都集中到她父母住的房子来了。这是里外
两间的套房,里间是她父母的卧室,外间是客厅,所有来她家的客
人都在这间房接待。她的父亲是医生,除了她的父亲还保持着家
长的矜持和尊严,说话有尺度面部表情一如往日平静之外,其他人
都对我的到来显得惊喜和热情。她的母亲一见面就问我吃过饭没
有,并立即催大女儿去做饭。我说吃过饭了,老人立即责怪我:为
什么在外边吃饭!怕我们不给饭吗!接着又问几点钟到石家庄的
……说着话,老人突然问了一句:祥年,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又
黑又瘦?兰州吃不饱吗?我是比前两年瘦了一些,我也知道自己
变黑了。河西走廊的太阳是很毒的,空气干燥,我又长年在露天劳
动和工作,能不黑吗?淑敏进了房子立即给我倒洗脸水,倒茶水。
她的姐姐弟弟也都站在旁边看我,时不时地插句话。
    但是,这种热情很快就冷落下来,他们全家人像是约好的一样
突然都不说话了,房间里出现了令人难堪的静默。除了铁皮炉子
散发出的温暖宜人的空气依旧之外,我突然感到了异常和尴尬。
我明白,最初的惊喜过去之后,她的一家人都在心里想:这个李祥
年两三年没音讯了,怎么突然又冒出来了?
    这时候我的心突然就刺痛了: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我不再是二三
年前的我了。淑敏的弟弟以前见了我叫姐夫,成天围着我转,可现
在他静静地站在卧室的门口,一句话不说,静静地看着我,似乎在
审察我。以往就是在父母面前,淑敏也是待我很随意的:喝水吗?
自己倒;或者是这事呀那事呀,想起什么说什么。这天晚上她给我
    ·  169·

夹边沟记事
倒了一杯茶水之后,就退到角落里在一只板凳上坐着,不说一句
话。我看见她有时候直着眼睛看我,有时候又很不自然地拘谨地
捏着她罩衣的衣角卷呀卷呀。
    尤其是看见了她的比从前更成熟更好看的胸脯上别着的北师
大的校徽,我的心禁不住一阵阵发冷:她是名牌大学的学生了,而
我已经变成阶下囚了,流放夹边沟……我已经不配她了!行了,见
这一面就行了,走吧,我不属于这个家庭的一员了。再说,将来的
日子我还不知要走什么样的路……
    坐了一会儿,在一阵静默中我站了起来,说,伯母,我走了,伯
父,再见……
    我是九点钟离开淑敏家的。淑敏没拦我,只是她母亲客气地
问了我一句:这么晚你上哪儿去?我说我住在旅社里。她母亲就
没再说什么。淑敏送我到院门口才说了这天晚上的第一句话:你
明天来,早晨八点钟来……
    我没回答她。还有必要来吗?我心里这样想。我只是说了句
你进去吧,回房去吧,就转身离开了她。但这时她弟弟跑了出来,
喊了声姐夫,然后说,你不要走,你就住在我的房子里,我住里屋
去。
    从前我来淑敏家,就是住他的房子。
    我理解这个中学生的心情,以往的两年中他已经熟悉我了,把
我当成他家的一个成员了。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问我这问我那。
他喜欢踢足球,我就给他讲足球,并比划着教他踢球的技术动作。
我是他心目中崇拜的人。他不愿意我这样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可
能作为一个初中少年他还不理解或者不完全理解我和他姐姐之间
发生了什么事,我为什么这样匆匆离去。
    我在他家时说,我是回北京探亲的,顺便在石家庄下车来看看
的,此时我不得不又一次撒谎:不行,有一个朋友在旅社里等着我,
我一定要回去。我送他上火车,明天早上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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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祥年的爱情故事
    离开淑敏家,我在心里想着:不来了,我再也不来了,我与她见
一面就行了,我们的缘分尽了。但是回到旅社在床上辗转一夜未
眠,早晨起床后鬼使神差地我又往她家去了。
    我舍不得和她分手。我想坦白地告诉她我的真实情况,我想
问一句,她愿不愿等我,愿不愿和一个囚犯保持恋爱关系。我是为
了这件事来的,我一定要把话说出来,并且还要请求她:不要抛弃
我,我是真正爱你的……即便她不同意将来成为我的妻子,那就再
叫我看她一次,看看她妩媚的脸,看看她成熟的窈窕的身材,看看
她的笑容,听听她说话的热烈亲切的声音……
    我往她家去。路过集市,我看见了她母亲,她姐姐,她们在买
菜。看来,她母亲今天要款待我。可是我突然想:不,款待我是次
要的,她完全没必要亲自来买菜,淑敏的姐姐是天津医学院的学
生,二十二岁了,完全可以办好这件事的。她们母女大清早出来买
菜,足为了给我和淑敏创造个谈话的环境!淑敏的父亲上班去了。
    我走到淑敏家门口了,却又突然踌躇起来,犹豫了:我是个右
派,劳动教养的囚犯,逃亡在外,这辈子都没希望了,还有什‘么脸
面、资格去见淑敏?淑敏是大学生了,将来的中学教师或者大学教
师,我去找她,她如果真的还爱我,许诺等着我,我不是害了她吗?
我会毁掉她的前程的,会毁掉她的一生的……
    我在门口站了几分钟,在心里默默地祝愿她幸福,祝愿她找一
个好丈夫,然后就转身走开了。
    当天下午到了北京。
    因为想念淑敏,我逃离了夹边沟。我见到淑敏了,但是由于我
的自惭形秽,我又失去了她,逃离了她,现在我该干什么呢?我原
先想的是只要她还爱我,只要她说你去接受改造吧,你改造好了,
我还是等着你,那我就会义无反顾地返回夹边沟继续接受改造。
可事到如今,我的前途已经葬送,爱情也已然葬送,整个的生活失
去了光彩,我还有必要自投罗网重返囹圄吗?没有,没有这个必要
    ·  171  ·

夹边沟记事
了。我已经不对心爱的人承担义务了,我生活的全部意义就是活
着了,那就想办法活下去吧:流浪。我认为我有能力在流浪中生存
下去。那一年我二十八岁,虽然在夹边沟饿了一年多身体有点虚
弱,但我毕竟年轻,我的身手是敏捷的,生命还充满活力。我只要
能找到个活干,无论多苦多累,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能不陷囹固,
不进石头城,保持我的自由的身心,我都能忍受,能生存下去。
    可能所有逃跑出来的囚犯首先想到的去处是回家看看,得到
父母的庇护和接济吧。那天离开了石家庄,我首先想的是回一趟
家,见见的我父母,然后再走上流浪的生涯。
    我是等到夜色降临之后回家去的。我姐姐和姐夫都在设计院
工作。她们的家在北京去通县二十里远处的管庄居住。解放后国
家在那儿盖了大片的楼房,中央和国家机关的干部家属们都住这。
但是,我乘坐的最后一趟公共汽车到了管庄,到了姐姐家门口,我
却犹豫再三不敢敲门。
    1957年的夏季,兰州市的各级机关大鸣大放和开展反右斗
争,到了十一月,我就被定为右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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