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边沟记事-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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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有一段时间,我没再看见他,便以为他死掉了。谁知到了
明水,他又出现了,并和我住在同一个窑洞里。见面时我还问了一
句,老董,你没死掉呀?他笑了一下说,你怎么这样说话呀?我说
你不是吃东西很讲究吗,好长时间不见,我以为你死掉了。他告诉
我,因为肝硬化,他到场部医务所住院三个月。
到了明水,董坚毅还是不吃脏东西。在夹边沟的时候,因为劳
动太过沉重,又吃不饱,——人们每月吃十八斤原粮——就有少数
人死去了。到了明水,粮食定量进一步降为每天小两七两,月不足
十四斤,一天就吃一顿菜团和一顿菜糊糊,营养极度短缺,大批死
亡就开始了。为了减轻死亡,农场领导采取了特殊措施:停止右派
们的劳动,准许在上班时间去草滩上捋草籽、抓老鼠和逮蚯蚓充
饥,或者在窑洞里睡觉。那一段时间我们把山水沟附近的老鼠和
蜥蜴都逮绝了,吃光了,把附近柳树和榆树上的树叶都吃光了。可
是董坚毅不吃那些东西,每天吃过了食堂配给的菜团子和菜糊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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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就在铺上躺着挨日子。我曾经劝过他,别那么斯文啦,能弄
到什么就吃什么吧,活命要紧。他竟然回答:那是人吃的东西吗?
实际上,他之所以没有饿死,完全是他女人的功劳。自从他定
为右派到了夹边沟,他女人三两个月就来一次,看望他,并且捎来
许多饼干、奶粉、葡萄糖粉之类的食品和营养品。
但是,到了明水才一个多月,他的身体就不可逆转的衰弱了,
身上干得一点儿肉都没有了,眼睛凹陷得如同两个黑洞,怪吓人
的。他的腿软得走不动路了,每天两次去食堂打饭的路上,他摇摇
晃晃地走着,一阵风就能刮倒的样子。在窑洞里要想喝点水,就跪
着挪过去。他整天整天地躺在被窝里默默无语,眼睛好久都不睁
开。 .
那是11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我正在靠近窑洞门口的地方煮从
田野上挖来的辣辣根,——这是一种多年生根类植物,最粗的能长
到筷子粗细,煮熟后有一点甜味——董坚毅忽然挪到了我的身旁。
我以为他想要吃点辣辣根,便用筷子搛了几根给他。他却推开了,
说,老李,我想求你一件事。我问什么事,他说,我认为你是能活着
回到兰州去,这是没问题的。我说你怎么认定我能活着回去?你
没看见吗,我的脸肿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腿也肿得穿不上鞋了。说
真的,到了11月,几乎所有的人都衰弱不堪了,除去上次我给你讲
过的魏长海。每天晚上人睡的时候,谁都不知道转天早晨还能不
能醒来,因为每过三两天就有一个人死去,而且都是睡眠中死去
的,没有呻吟,没有呼唤,一点痛苦的挣扎都没有,就静静死去了。
什么,你说人们为什么不逃跑吗?有逃跑的。崔毅不是跑了
吗,后来钟毓良和魏长海也跑了。民勤县供销社的主任,哎呀,我
叫不出他的名字来了,也跑了。但是逃跑的人总归是个别的,是少
数人。绝大多数人不跑。不跑的原因,上次我不是说过了吗,主要
是对领导抱有幻想,认为自己当右派是整错了,组织会很快给自己
纠正,平反。再说,总觉得劳教是组织在考验我们,看我们对党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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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不忠诚,如果逃跑不就对党不忠了吗?不就是背叛革命了吗?
就怕一失足铸成千古恨,跑的人就很少了。
我说我的身体也不行了,怕熬不出去了,但董坚毅说,老李,你
肯定能活着出去,你是个有办法的人。我惊了一下说,我有什么办
法?他说,有人给你送吃的,我知道。有过两次了,孔队长夜里叫你
出去,你回来后就在被窝里吃东西。我夜里睡不着觉,都听见了。
我不好再说什么了,他的话说得对,他窥探到了我生活中一件
极端秘密的事情。还在1959年的时候,夹边沟和新添屯就开始死
人了,人们都写信叫家人寄饼干寄炒面,而我也开始考虑如何不被
饿死的问题了。考虑来考虑去,我决定讨好孔队长。孔队长是从
甘谷砖瓦厂调来的干部,官不大,是夹边沟基建队的副队长,可是
他经常跟着马车去酒泉,给农场拉生产资料和生活用品,还从酒泉
邮局取回右派们的邮包。我当时想,这个人对我有用,一定要搞好
关系,所以有一天我从他那里取省公安厅一位朋友给我寄来的包
裹,看包裹里没有吃的,只有一团棉线和一块蓝条绒,我就全都给
他了。我对他说,孔队长,这些东西我拿着没用,你拿去给你爱人
做件衣裳吧。孔队长是甘谷县人,甘谷县新生砖瓦场撤销后,他调
到夹边沟来了,但他女人没调过来,他女人比他小几岁,二十二三
岁的样子。女人是农村妇女,从甘谷县来夹边沟看过他,我看见
过。他接下了我的东西,像是有点不好意思,跟我说了几句同情的
话:这是你家里人寄来的包裹吗?你家里人怎么不给你寄些吃的
来,你现在最缺的是吃的东西。我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孔队长,你
说得太对了,你真能体谅人。我现在就是缺吃的,可是我是个单身
汉,没有对象,父母又年老多病,我不愿叫他们知道我犯了错误在
这里劳动改造,这样一来就没有人给我寄吃的了。看起来我的话
起了作用,他说,没人寄吃的可是个问题,你的日子不好过呀,可你
要是有钱也行呀。我听出来一点门道了,又说,有钱能有什么用
处,咱们农场里什么也买不上,拿钱拿粮票也不卖馒头,还得饿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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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他说,嗳暧,哪能一棵树上吊死,场里不卖,不会到酒泉去买
吗?酒泉的黑市上什么都有。我说,黑市上有也没用呀,我们这种
人出不去……说到这里我就停住了,想看看他的态度再往下说,结
果他却直截了当地说,咳,那有啥难嘛,我三天两头去酒泉,你要是
买啥东西就说一声,我给你捎回来不就中了吗!他的话正中我的
下怀,我立即就对他说,要是这样,就太感谢你了。只是我还有个
困难,你要是能帮助我解决就更好了。他说,你说你说,你有啥难
事就说。于是我告诉他,我来夹边沟农场第一天,报到登记的时
候,身上带着的一千元钱和三百元公债券都交给财务科的人保管
了,现在取不出来。你能不能想办法替我取出来。他回答,这有啥
难,明天我就去给你取出来。他说话算话,第二天傍晚就把我叫到
副业队的办公室,说钱取出来了。问他怎么取的,他说他告诉财务
科的人,我家的老人病了,我要给老人寄钱治病,财务科叫他代我
签了个字,就把钱和公债券都给他了。我接过钱和公债之后,立即
把三百元公债券给了他,我说,我要的是现金,公债券给你吧,到期
后你取出来补贴家用吧。他很高兴。他一个月的工资三四十元,
三百元对他可是个大数。趁着他高兴,我又抽出二十元钱给他,请
他去酒泉时替我捎点吃的回来。两天后的一个夜晚,我已经睡觉
了,听见孔队长的声音喊我,叫我出去一下。我走出去,跟他走到
山墙那边,他交给我一个纸包。他说是两块烧饼,并嘱咐我不要叫
人知道。此后,每过一个星期,我叫孔队长带一次烧饼,已经有一
年多的时间了。当然,有这两块烧饼和没这两块烧饼是大不一样
的。虽然烧饼都不大,每块只有半斤重,但是对于我极端虚弱的身
体,是不可缺少的补充,使我苟延残喘至今。只是近来我手头的这
笔钱已经所剩无几了,而身体健康状况更加糟糕,我内心里极为恐
慌。
见我无语,董坚毅又说,我求你一件事,不知道你答应不答应?
我说,你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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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爱人要来看我了,但是,我的情况可能是等不到她来
我很是惊骇,说他,你怎么这样想?不是好好的吗!
他摇着头说,你听我说,我把话说完。近来几天,我坐着坐着,
大脑就突然变成空白,意识消失了,眼前的东西都没有了。这不是
好现象。
我说,你不要胡思乱想。那是你瞌睡了。
他依然摇头:老李,你不要说了,瞌睡和晕眩我还是分得开的。
我没有瞌睡,一天到晚睡觉,我都睡不着,坐一会儿就瞌睡到那个
样子?晕眩,那是晕眩,已经出现好几次了。这是预兆……
我说,瞌睡了,你是打盹了。
他说,老李,我是认真和你谈这件事的,你听我说。我前几天
就接到我爱人的信了,她说最近要来看我,我也给她写了回信,说
近日农场要调一部分人到别的地方去,其中有我,她能来就快来
吧。我还告诉他,如果她来了明水找不到我,就找你询问我的情况
我惊叫起来,老董,你怎么这样?
他苦笑一下:你不要急,不要着急。我原想不告诉你的,想再
等几天,可能还能见着她。今天早晨起床,晕眩又出现了,不能等
了,我把这事告诉你。
我说,胡思乱想,你这是胡思乱想,你想老婆想疯了,神经错
乱。
他仍然苦笑,然后说,你不要打岔。我求你的事很简单,其实
很简单,但你一定要办。当然了,如果她来了,我还活着,就不麻烦
你了。如果我这两天就死了,我爱人还没来,求你把我卷起来,就
用我的被子卷起来,把我放在里边一点的地方,就是那儿。
我们的窑洞本来就挖得很大,近来又抬出去了几个人,所以靠
着最里边的黑暗处已经空出了很大的一片空当。他指了指那片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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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又说,你们把我放几天,等我爱人来了,把我的情况告诉她,叫她
把我的尸体运回上海去。
他说了求我的事,然后用黑洞洞的眼睛看着我,那意思是问我
答应不答应。我没吭声,我的心当时抽紧了,不知说什么好。静了
一下,他又说,求求你,求你帮我这次忙。我不愿意把自己埋在这
里。老李,当初呀,我爱人,我的父母,还有岳父岳母,都劝我不要
来大西北,我没听他们的话,一心要支援大西北建设,来了大西北。
我真后悔,后悔没听他们的话。那天董坚毅说了很多话,并且最后
还说,在窑洞里放上三几天,如果他爱人还没有来,就把他抬出去
埋了。否则会发臭的,太脏。
三天后董坚毅死去。我们窑洞死去的几个人都是在睡梦中死
去的,睡着后再也没醒过来。董坚毅不是,他死于白天。那是他委
托后事的第四天上午,他围着被子坐在地铺上和我说话,说他女人
快到了,看来用不着我为他料理后事了。他正说着话,头往膝盖上
一垂就死了。这样的死亡方式我在电影里看到过,我总认为那是
艺术的夸张,但自从董坚毅死后,我相信了,艺术是真实的。遵照
死者的嘱托,我和晁崇文把他用他的鸭绒被和一条毯子裹起来,塞
到窑洞的角落里,等他女人来收尸。
谁知事情就那么怪。往常,各个窑洞死了人,都是堆在门口,
由农场组织的掩埋小组拉走埋掉,但董坚毅死去的第二天早晨,却
遇上农场的刘场长亲自带着人清理死尸。他大声吆喝着叫人走进
窑洞检查,结果把董坚毅搜出来拖出去,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