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边沟记事-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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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右派帽子把我也搞伤心了,我就下定了决心:将来就是再叫我当
干部我也不当,我就当个工人去,凭力气吃饭,凭本事吃饭。前车
之覆后车之鉴,干脆不当医生不当干部了,你再能斗我个右派吗?
我下决心要学个木匠,做个手艺人。于是,我在木工组里经过选
择,选了骆宏远当我的师傅。我还给他磕了头,正式拜他当师傅。
事实说明我当时的选择是非常正确的。我跑回陕北老家不久就跑
出去搞副业,给生产队挣钱给自己挣钱,文化大革命中农村要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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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就又一次逃跑,在外边漂泊、揽活,把我的全家——女人和孩
子——都接出去……在那动荡、激烈阶级斗争的时代里能生存下
来,全都依靠了在夹边沟木工组学下的那点手艺,仰仗了我的师傅
教给我的识图绘图的知识。
昨天我跟你讲了,在木工组我和牛天德的关系好,就像他说的
像亲兄弟,亲如手足,这是事实,但和我关系最好的,真正好的,还
是我的师傅骆宏远。我和骆宏远简直就亲如父子。古人说,一日
为师终生为父嘛。他每做一件活都要教给我做活的技术,不做活
的时问又教我土木建筑方面的理论知识。我呢,给他洗衣裳,拆洗
被褥,搞来什么吃的食物,总要先给他一点吃。他是个木匠,但他
有知识分子的高贵的人格,从来不去偷不去要,所以就总是挨饿。
还有,他是从东北支援大西北建设,和其他的白银公司的干部工人
一样,是只身来到白银市的,家属孩子还都在东北,所以他在夹边
沟劳教,生活上没有人接济他:家里人可能不了解劳教生活的艰
难,也是因为路途遥远,来看望他或者送点吃的穿的不容易,所以
他在夹边沟的处境就最艰难。我就尽可能地帮助他吃上点喝上
点。有过这么一件事,有一次养兔场的人来叫我去给他们修篱笆
墙。你知道吧,夹边沟农场场部的对面有两座不高的土岗子,不
高,北边的那座一二十公尺高,南端的也就七八公尺高。不知为什
么,劳教分子们把这两座土岗叫卧龙岗。因为南面的这座岗子小,
农场就把它用篱笆围起来养兔子,叫兔子们在土岗上打洞做窝。
那天我去修篱笆,也怪了,有几只兔子好像是没见过人,稀罕人,总
往我跟前跑,蹲在旁边看我。我看看周围没人,就趁兔子不怕我的
机会,用木尺打死了两只兔子。兔子好打得很,只要瞄准它的鼻
梁,轻轻一打,它就扑噜一下翻倒了。我就把兔子装在工具箱里神
不知鬼不觉背回来了,放在木工房的木头板子下边,想找个机会把
它煮着吃了。还真是巧得很,天赐良机,就在我打死兔子的第二
天,农场叫各队派一些人去打柴,给伙房烧饭烧水用。我们木工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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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出两个人。打柴是在农场北边的沙漠里,木工组的人都不愿去,
每次都是组长派,派年轻人去。那天我不等组长派就主动要求我
和我的师傅去打柴。师傅不愿去,那是冬天,沙漠上西北风刮得冷
彻肌骨,打柴不如在木工房干活舒服。于是我又是跺脚又是使眼
色叫他不要反对我的提议。最终组长派定了,就是他和我去打柴。
从场部出来往沙漠里走,他嘟嘟囔囔地说我,为什么要叫他去打
柴。他气得要命。等到了没人看见的地方,我从怀里拿出死兔子
叫他看,他就不再说我了,还笑了,还嗔怪我为什么不早说。我跟
他说,这种事能说吗?叫人知道了汇报给领导,我就是不“升级”也
得叫人捆一绳子呀!
那天呀,到了北边的沙漠,我们两个人避开了其他打柴的人,
我从怀里——我穿着一件黄大衣,腰里系了一根麻绳,怀里能装很
多东西——拽出兔子来,挖了些柴烧着吃。两只兔子我们一人一
只吃得那个美那个香呀!
吃完兔子肉,我们把毛皮和肠肚挖个坑埋掉了。——小心不
叫别人发现呀。
昨天我说了,到了1960年的夏收,木工组没啥活干了,木工组
就差不多解散了,——四五个人编到农业队去了——剩下两三个
木工了。我的师傅骆宏远也分到农业队去了,我们就很少见面了。
但是后来迁场,夹边沟的劳教人员迁移到高台县明水乡建农
场,到达的第二天我就意外地见到了他。
来到明水的第一天,我露宿在荒滩上,因为先我们到达的人没
有挖好足够的地窝子和窑洞。翌日清晨,喝了一碗糊糊,我就在伙
房附近——当时的伙房建在山水沟外的台地上——在山水沟土坎
上挖窑洞。领导准许我独自住一个窑洞,因为领导叫我带过来了
一部分木匠工具,叫我保管好,以备干点零碎的木匠活。我挖窑洞
的地方离场领导的办公室——是建在台地上的几间平房——很
近,便于领导叫我。记得是挖窑洞的那天下午,师傅突然找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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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他当时的样子糟糕透了,胡子一寸多长,头发像一把乱草,瘦得
一把骨头,面色如土。他的衣裳破成了布条条,腿上从大腿往下,
用麻绳缠着几块破布和油纸。我吓了一跳,问他,你怎么成这个样
子了?在木工组的时候,他还经常刮胡子的,衣裳补缀得也比较整
齐,保持着一个知识分子的模样。他没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我
的行李丢了。问他怎么丢了,他说是坐闷罐火车来明水的路上,火
车在一片很荒凉的远处有几排平房的地方停了一下,人们都喊明
水到了,下车下车。有些人就把行李从车上推了下去。他也把行
李推了下去。可是人还没下车,火车又开动了,加速了,往东走。
到了明水,农场派马车去拉行李,他的行李和另外几个人的行李找
不到了。
他说话的神情沮丧极了。我当时还给他宽心:丢了就丢了吧,
发愁有啥用。你就和我住一起,我们用一套被褥,凑合吧。
我跟你说过我的窑洞很小,就一公尺略高一些一公尺二宽,一
个直筒子,两公尺多深。这是开始的几天,我和师傅挤在一个被窝
里睡。过了几天,我从其他窑洞里偷来了一床被子两条褥子,是死
掉的人的财物,给他铺给他盖。这时我就在窑洞里边往右手方向
挖了个偏洞,叫他睡在里边,我睡在外边。他岁数大,体质弱,睡在
外头受不了,风大。
就这样睡了十几天,冷得实在招架不住,我就到草滩上去拾牛
粪,在我的脚底下靠近洞口的地方生上一小堆火。这样还行,能抵
挡一下初冬的寒冷。可是后来他病了,肝腹水。在夹边沟木工组
的时候他就因为肝硬化腹部积水住过一次农场的卫生所。这次腹
水比上次严重,他的腹部胀得圆鼓鼓的,腰粗得像个大胖子。加上
全身浮肿,他竟然肥大得连衣裳都穿不上了。我把卫生所的邓大
夫叫来看了看,叫他立即住院。卫生所的病房是离我的窑洞不远
的一个大地窝子;我抱着被褥把他送到那间地窝子去,在几十个病
号中间挤出一条条地方铺好被褥,他就躺下了。过了几天我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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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腹水似乎得到了抑制,腹部瘪了一点,但浮肿照旧,身体更虚
弱了。他坐起来和我说话,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够了,声音软软的,
断断续续。
又过了几天,也就是牛天德来我的窑洞托付后事之后,我准备
逃跑了,——那时候我的腿已经浮肿了,脸也浮肿了,我的身体觉
到了明显的虚弱,心想必须跑了,再要是拖上几天,想跑也跑不动
了——又去卫生所一次,看望师傅骆宏远。
我原想看看他就离开病房的,是去和他告别一下,因为我知道
他将必死无疑,看看他有什么“后事”要嘱咐我。可是到了病房,和
他说了几句话,一种临别的伤感之情揪住了我:我在他的身旁坐了
许久。当时我心里很是难过,我要走了,而他,我的师傅,一个有学
问的好木匠将要在这荒凉的明水农场的山水沟里作古,他的尸体
将扔在荒滩上。这种伤感之情愈来愈浓,斤来我禁不住地在他的
身旁躺了下去,把嘴对着他的耳朵小声地说,师傅,我要走了,你有
什么话要托付吗?
他没有出声,但是我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身体颤动了一下。接
着,他的手从被子下边伸了出来,捏住了我的手,并且捏得紧紧的。
他的朝着房顶的脸朝我转了过来,身体也侧了过来。我知道他要
跟我说话,便把耳朵靠近了他的嘴。他说,你真要走吗?
我没说话,点了点头。
他的因为脸部浮肿而显得细细的眼睛看着我:我跟你一起走。
我吓了一跳:像他这种身体衰弱到极点的人,哪能长途跋涉逃
出明水农场呢!但是我知道,这也是他强烈的求生的愿望,可能他
在“病房”的半个月里已经想过了:早些日子跑掉就好了。现在他
的身体不行了,但是听说我要跑了,他立即就决定和我一起跑。我
想告诉他:你跑不动了,你还是在这里躺着吧,熬几天,可能上级会
放大家回家去的。但是我知道,说这样的话就如同说你在这儿等
死吧。我不愿伤他的心,便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也没有说话。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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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说话,他静了一会儿又说,小高,带上我,我能走。
他的细细的眼睛里流出泪水来了:两滴浑黄的眼泪,一滴眼泪
从鼻梁上流过流进另一只眼,和那只眼里渗出的泪水汇合,流过眼
角。
我从心里认为他是走不动路的,跑不出明水农场,但此刻我的
心咚咚地跳了起来,泪水在眼睛里打转,我把嘴贴到他的耳朵上,
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哭出声来,小声说:
明天天黑,到我的窑洞来。穿厚些。
然后我起身快步走出“病房”。我怕自己哭出声来。
转天傍晚吃过了伙房供应的一碗糜子面糊糊汤,我就开始准
备逃跑。其实也没什么准备的,就是把棉大衣穿好,腰里系了根麻
绳,另外把我上午从伙房偷来的两块豆面菜团子吃下去以增加我
的体力。然后我就装成睡觉,拉开被子盖在身上,躺着,等着天黑
下来,等骆宏远来找我。经常有管教干部或者拐棍们突然闯进窑
洞来,查看你是否有异常的行为:是否偷杀了农场的羊只煮肉吃?
是否逃跑了,或者留下了逃跑的迹象?在等待的时间里,我反复思
考,骆宏远会不会变卦不走了?他的身体过于虚弱了!我原计划
是要往西跑的,跑到几十里外的元山子火车站去上火车,如果他真
的跟我一起逃走,那就不能去元山子车站了,只能就近去明水河火
车站。必须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从明水河火车站上车就增加了
危险,可能被巡逻拐棍和管教干部抓住,但我又别无选择:他太虚
弱了,根本就走不到元山子。我还给自己宽心,他就是走不动了,
我背也能把他背到火车站的:我虽然体质也衰弱了,但他一个饿垮
了的人能有多重……
我躺在窑洞里胡思乱想,天还没黑下来,骆宏远就来了。我惊
了一下,说他:你这么早就来了,看护们不发现吗?
他说,天黑了出来才会引起注意:这么晚了你干什么去?
你出来没叫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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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看护说了。到史思良那儿去一下:我觉得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