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边沟记事-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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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上,我的一只手抓住了门旁的铁扶手。我估计车站值班员没有
看见我。他要是看见了,给车头发个信号,车就会停下。那是我最
害怕的,我就跑不了啦。可是车并没有停,而是加速了,越驶越快,
一眨眼的功夫驶过了扳道房。过了扳道房我就放心了。我挣扎着
在台阶上站了起来,手紧紧地抓住铁扶手,把身体贴在门上。门是
锁着的,也看不见列车员,我就开始用拳头砸门。
在呼啸的从巴丹吉林沙漠刮来的寒风中,在列车卷起的风声
中,在列车咣当咣当的响声里,我的拳头砸在门上的声音太微弱
了。列车员已经走进车厢去了,或者是到他的乘务员室休息去r,
根本就听不见我砸门的声音。——再说,我也不敢胡来,真要是把
玻璃砸碎了,我就是进去了,也没钱赔人家,那就麻烦啦。但是,我
必须砸门,砸到列车员听见。我不能总在门口站着:我已经冻僵
了,我的手抓不住扶手了,时间一长我会坚持不住的,就会掉.F车
去摔死,或者卷进车轮下边碎尸万段。
我砸呀砸呀,终于,有一位穿越车厢的旅客看见了我。他走到
门口看了看我,隔着玻璃喊了声什么,走进车厢去了。不一会儿,
他领着列车员走过来了。列车员打开了门。这是名男列车员,他
气哼哼地从胸前抓住了我的衣裳,一把将我拉进车里。他关上.r
门这才开始训我:你怎么趴在门上!你想死呀,不想活啦!训完了
又问我有车票吗?我说我买了车票。我装出掏车票的样子来,这
个口袋摸摸,那个口袋摸摸。我穿的是一件小棉袄,外边套了一件
华达呢的中山装,是我存着没穿过的新制服。我的样子并不像一
个逃犯的样子,并且由于逃跑前收拾过头发刮过脸,所以尽管我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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掏出车票来,但他对我的态度还是客气的,他把我叫到了乘务员
室,没再说什么就关上门出去了。我在心理上觉得已经离开劳教
农场了,有所宽心,再说经过这么一番剧烈的折腾,我虚弱的身体
已经累垮了,他一走我就歪在椅子上睡着了。睡了一会儿,突然我
的脑门上一疼,我醒了,看见面前站着一名乘警。是因为身体太虚
弱太疲惫了,虽然面前站了一位警察,但我的眼皮睁不开,又沉重
地合上了。结果是我的脑门又疼了一下,而且比第一次疼得厉害。
我再次挣扎着睁开眼睛,看见那警察笑着说,嘿,你还睡得挺香呀!
醒一醒,醒一醒!说着话,那警察又在我的前额上弹了个脑嘣儿。
我赶紧坐起来,接着又站起来。这时我清醒了,知道遇到麻烦了。
但我嘴里咕噜着说出一句话来,显示出我不怕他对他毫不在意的
意思。
做啥呀,你把我打疼厂?
那警察似是一怔,但又笑r说,打疼l厂?你还觉着疼呀?我还
当你没醒呢。喂,车票呢,拿出来看看.
我知道骗不过他的,就说,车票,哪还有钱买车票?我两天没
吃饭r,你们要有吃的,先给我点吃的吧。
警察眨巴着眼睛看我片刻.说,你是干什么n。.
我回答,我是陕西扶风县委组织部的秘书,到明水农场搞外调
的,.
有江件吗?
证件?什么证件?我在来明水的路上连挎包一起叫贼偷了,
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饿了两天_『。
那警察将信将疑,又停顿了片刻,才又问我叫什么名字,还问
扶风县的县长是谁,县委书记叫什么名字。这一切我都对答如流。
当然了,我的姓名是假的,除此之外,县长县委书记都是真的,因为
前几天扶凤县的一位干部来看望他的在明水劳教的右派亲戚,说
话时我听下了,且都烂记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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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警察问了几句,看问不出什么破绽来,——可能他也不清
楚扶凤县在哪里,县长县委书记叫什么——但他对我的疑虑并没
消除,说,叫贼偷了你就该给县上发电报嘛,怎么半夜里扒车?
我说,好我的警察同志,你知道明水农场是干啥的吗?那是劳
教农场,饭都吃不上了,饿死人,我还能在那里坐着等汇款吗?我
跟他说话,口气很随便,叫他觉不出我有什么慌张和胆怯。这一来
他不好再说什么了,跟我说话的口气也变了,说,不管怎么说,你不
买车票是不行的。你先到车厢里坐着去吧,到了张掖就下车。前
边是临泽,小站,你下了车不方便。到张掖下车,你去张掖地委请
他们帮你解决一下吧。你总不能饿着肚子回陕西去吧?
我知道,硬赖着坐车不符合我的“身份”,会露出破绽来,便顺
水推舟说,那好那好,我计划就是在张掖下车的,到张掖县委去请
他们帮助解决一下我的困难……
到目前为止,我的逃跑还是很顺利的,我认为自己骗过了乘
警。可是车到张掖火车站,他把十几名无票乘客撵了过来,叫他们
和我一起下了车。下了车我想独自走开,再混上车去,但却被他喝
住了。他和车站上的一位警察说了几句话,那位警察就很严厉地
对我们十几个人吼道,过来过来,到这边来!我还想像在列车上一
样对这位警察讲些我早就编好的瞎话,但这位警察连听都不听,大
声喝道,走!往前走!这边!
没有办法,我只好跟着那群人走,进了一座黑乎乎的院子。
进了院子我就发现坏事了:院子里黑压压都是人,有站着的有
坐着的,有些人叽叽喳喳说话,有四川口音有河南口音,而且我们
的身后还有人被赶进来。一间大房子亮着灯,那位警察叫我们往
那间房子走,说是叫我们登记。走到门口,我看见房间中央放了两
张桌子,坐着两名警察。我在心里立即做出决定不能登记:这是个
收容所。1958年的春天,还没有宣布我为极右分子送夹边沟农场
劳动教养之前我就听人说,公安局派出所把外地流窜来兰的无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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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民送进收容所,集体押上火车送往河西走廊的赤金农场、蘑菇滩
农场强制劳动,每月发二十四元工资。我可是不能脱离虎口又进
狼窝。
那位警察把我们领到房门口叫大家排好队就又走了。我正好
排在最后边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我找个机会就离开队列混进院子
里的人群里。我在人群里走了走,搞清楚这些人都是从河南、山
东、四川等省来的农民,盲流,他们想到新疆去谋生,但在张掖被赶
下了火车。我看见院墙不高,也就一人高,便对两名站在我身旁的
四川姑娘说:你们怎么不跑?一个姑娘说,天亮了管饭,等吃完饭
再说。我说我现在就要跑,请你们帮帮忙。我用双手扒住墙头,两
个姑娘从下边推我,我翻过墙头跑了,跑到候车室去。
候车室里偶尔有警察走动,但我很镇静地坐在椅子上看书,装
成候车的样子。我自信自己的穿着举止不像个盲流,也不像逃犯。
警察还真带出去了几个人,却没来盘问我。我坐到了天亮。
天亮后太阳出来了,外边开始暖和一点了,我走出候车室。经过一
夜的折腾,我的肚子饿得扁扁的,又饥又乏,我得想办法搞点吃的。
离车站很近就是通往张掖县的马路,有几家饭馆,还有烧饼铺,门
口的玻璃柜里码着很多烧饼,但是我没有钱也没有粮票买烧饼。
我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手里提的一个布兜,布兜里装着
我心爱的两本书。我从兰州到夹边沟带着它们,从夹边沟迁移明
水还保存着它们。在明水很多人把书撕掉烧火取暖了,我没舍得
烧。我从草滩上捡牛粪取暖。可现在我决定卖掉它们。我需要食
品:我已经饿得双腿发软、眼冒金星了,如果不补充点营养,我就要
倒在街头了。
我把两本书从布兜里拿出来,双手托着沿街走动,寻找买主。
我寻找在我看来是念过书的人。我认为,那些不识字的人引车卖
浆者流是不会买我的书的。当然,卖给搞医的人最好,但我无法辨
认出这种人来。遇到像是识字的人,我就走过去问,我这里有两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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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书,你要不要?有的人瞅我一眼就走过去了,看都不看书一眼。
有的人站住了,看一眼书,或者接过去翻一下又合上,递给我:没
用,我不是搞医的。
一上午我也没有卖出书去。到了下午,我几乎都绝望了:我已
经饿得头晕眼花,脚步蹒跚,快要走不动路了。我觉得麻烦了,我
非得倒毙在张掖火车站的街口上不可了。我想,与其倒在街上,还
不如到候车室坐着去。在候车室倒毙,铁路工作人员可能还要管
一管,说不定在我气息奄奄之际给我一点吃的,或者把我送到收容
所去。这时候我突然就改变了昨夜的想法,进收容所就进收容所,
总是要给口饭吃的,饿不死。我的脑子里突然就想起了昨夜那两
个四川姑娘说的话:吃完饭再说。——她们比我有主意呀!
我走近火车站了,快要走完那段马路了,这时我发现两个蓄着
长胡子的老人在一间房门口晒太阳。我看得出来,这是两位有文
化的老人。他们的穿着和脸色气度表现出他们不是引车卖浆者
流。我想再试一次我的运气,便走近他们,以谦恭的口气说,老爷
爷,我这里有两本好书,你们买下好不好?两位老人看了看我,接
过书去了。他们两人交换着翻了翻书,不说书好书坏,问我,你是
哪里来的?我告诉他们,我是陕北人,家庭是中医世家;由于家乡
遭了灾,想到新疆去谋生,到张掖没盘缠了,不得不把这两本书卖
了。其中一位老人说,陕西也遭灾了吗?另一位老人站起来说,娃
娃,你把这两本书留下,我给你买两个烧饼。在火车站的附近转悠
了一天,我已经了解到饥饿在张掖地区的惨烈,——街头上卧着饿
倒了的人——知道食品在张掖地区同样的金贵,所以我二话没说
就同意了。那两本书一本是《针灸大全》,一本是《针灸学》,要是放
到现在,就是秤斤卖也能买三四个烧饼。
老人在一家国营饭馆里买了两块半斤的烧饼,还给我要了一
碗开水放在桌子上,就走了。我稀哩呼噜就把两块烧饼吃了,开水
也喝光了。我自己又要了一碗开水也喝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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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碗开水和两块烧饼下肚,我的身体立即就发热了,觉得又有
了力气。我又回到候车室,开始想办法上火车。
可是一下午一整夜我也没上了火车。现在回忆起来,兰州往
西的这一段铁路上当时总共就跑着两三趟列车,一趟快车,一趟慢
车……可能还有开往上海来的一趟快车吧……我也记不清了,反
正车不多。每一列往东的列车进站,我都跑到站台上去,但是上不
了车。车一进站,列车员就站在门口查票,没票的人不叫上车。我
亲眼看见没票又想上车的几个背着包袱的河南农民叫站台上的铁
路警察带走了。我就没敢靠前。
第二天白天我也没能上了火车。
好在这个白天我从候车室外的台阶上拾到一张废票,等到半
夜里我曾乘坐过的那趟列车进站又要开动的时候,我手里捏着废
票跑到车门口去,口里喊着不要关门不要关门,朝着列车员晃了晃
票,装出很急的样子上了车。
一进了车厢我就跑到另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