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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夹边沟记事-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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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他的凄厉的叫声,那一声惨叫,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使我
的心灵震颤了一下。继而他又向我扑来,我以为他是要打我,要把
我推下房去。我惊了一下,我没想到那么老实、善良的老人会像头
狮子一样发怒,扑人。我吓得往后退,可是退了两步没处退了,再
退就要掉下去厂,我只好站住,举起双拳摆出一副反击的样子。从
他扑来的气势,从他愤怒的表情看,他一定要打我的,但他冲到我
的跟前之后却用双手抓住了我的两只手腕,停顿了一下,剧烈地摇
晃着我的两只胳臂说:
    小高呀,我把你当成亲兄弟,我以为你是个好人,没想到你竞
这么坏!
    他没有打我,没有推我,他根本就不是能打人的人,没有险恶
之心的人,他只是使劲儿摇动我的双手,用语言发泄他的愤怒:
    啊呀,你太坏了,小高啊,你太可恶了……
    我说,老牛,那东西能吃吗?
    他严厉地大声说,怎么不能吃,那东西怎么就不能吃!
    我说,不能吃,那东西就是不能吃!
    那一阵,我的心翻腾得很厉害,我想说那东西很脏,不能吃,只
有猪狗才吃那样的东西,你是人,你不能吃它。但我又清楚,说这
样的话如同骂他是猪狗,这会伤害他的心的。可我又想不出更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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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的语言来说服他不要生气,也想不出什么理由为自己的行为辩
解。于是我就只是反复地说那东西不能吃。
    他说,能吃!
    我说,不能吃,就是不能吃!
    我们争执了几句,我突然心里一阵悲哀:一个文质彬彬的上“_厂
年纪令人尊敬的老工程师,竟然吃起别人的呕吐物和排泄物,人怎
么能这样作践自己呀。同时,我也感到委屈:我是为了维护他的尊
严,可他竟然认为我是个坏人,夺去了他的口中食……我的眼睛!巳
涌出泪水来了,我哽咽着说,老牛呀,咱们不要吵了。你是大学生,
是知识分子,你懂,你心里非常清楚,那东西能吃不能吃……
    听我这么说,他怔住了,慢慢松开了双手,但他又猛地把我抱
在怀里,哇哇地哭起来:小高呀,小高呀,我的小高呀,哇哇哇……
    他的眼睛里滚滚而下的泪水流到我的脸上。我不由自主地也
哇哇大哭起来:老牛,老牛,你不要哭……啊啊啊……
    我当时劝他不要哭,但我却抱紧了他哭个不止。结果是我们
两人站在房顶上,互相搂抱得紧紧的大哭了一场。
    这件事情过去近四十年了,再差四五个月就整整四十年了,可
是现在说起来却是历历在目,就像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老牛那声
凄惨的喊叫依然在我的耳畔回响,我永远也忘不了。可是,这件事
深深地在我的心里藏着,我对谁也没讲过;就是那天傍晚木工组的
那五个人从新添墩回来,我也没对他们说。当时我想不通,老牛说
我可恶,是坏人,难道我真是坏人吗?现在时间过去了已近四十
年,我也还是没想通,没搞明白,那件事我做错了吗?张记者,你现
在说一下,那件事我做错了还是做对了?
    高吉义先生讲述完了他亲身经历过的故事,把他白发苍苍的
脸对着我问。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因为从他的故事里我也得
不出结论:这件事他做得正确与否。恰好这时候有个老太太来买
杀灭红蜘蛛的药水,他从一个深褐色的瓶子里倒出二毫升药液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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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洗净并用棉花擦干的小瓶里递给老太太。老太太问价格,他
说一元。老太太说八毛钱行吗?他说行。老太太给他八毛饯后拿
着药水走了。
    在他讲述夹边沟故事的时候,几次有人来买花药,跟他讲价
钱:五毛钱行吗?四毛钱卖吗?他都说行,不讨价还价。
    老太太走后他又问我:张记者,你跟我说说,那件事我做错了
还是做对了。
·我还是无法解答。我反问,那个老牛还在世吗?
    他回答没有了,在明水农场就作古了。
    出了那件事之后,你们的友谊结束了吗?
    没有。我们的关系更紧密更亲近r。作为木匠,我不是个合
格的木匠,在当时来说,但是我是夹边沟农场木工组的元老,人熟,
所以我总是能搞到点吃的:给蔬菜队修农具,我从菜地里拔些胡萝
卜来,吃时分给他一些。到磨坊干活我就偷些面来打糊糊,也分给
他一点。我在夹边沟有一件特殊的工作:夹边沟农场近两千右派
吃饭,有两个大灶,基建队一个大灶,农业队一个大灶。灶房蒸馍
馍的笼屉总坏,——里边的木头条折了或者跷了——总是叫我去
修理。每次去修屉,我都要从屉上刮下一大捧馍渣子回来,或者正
大光明地拿几块发糕,炊事员们都睁一眼闭一眼不管我。不管是
刮下来的馍渣渣还是偷回来的发糕,我都要给牛天德分一点。
    可是到了夏收季节,他被调到农业队去了。再说,夏收之后,
我们的口粮减少到了二十四斤,粮食空前紧张,我也很难搞到吃的
东西_『。搞到了也不给他送去了,因为我自己也饿得够呛了。于
是,好长时间我再也没见到他。
    大概是十月下旬的时候吧,那已经是迁移到明水农场以后了,
我又见了一次牛天德。我们从夹边沟迁往明水的时候,木工组就
已经撤销了,木工组就留下了我一个人,其他的人都编到农业队去
了。在明水农场的山水沟里,我一个人住在一孔两米深一米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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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公分宽跪下后头能挨着窑顶的窑洞里。这是领导的安排,说Ⅱ丁
能还有什么零碎木匠活要干,叫我从夹边沟带了斧刨锯锛几件简
单的木匠工具,就放在我的窑洞里。到明水后右派们就再也干不
动活了,因为口粮减少到十五斤了,躺着不动也不能够维持生命
了。有些人跑到草滩上去捋草籽充饥。我没去,我认为草籽没什
么营养,补充不了捋草籽消耗的热量,得不偿失。我从草滩上拾螳
牛粪,在窑洞里点上一小堆火取暖,窑洞口挂着个破毯子挡风。我
一天到晚在窑洞里躺着,挨着日子。那时候我也浮肿了,把单的棉
的衣裳都穿在身上用来保暖,人臃肿得像个大胖子。
    是十月下旬的一天,我躺在被窝里,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响,
扭头看时洞口的挡风毯子掀起了一个角。我吓了一跳,以为是狼
来了。那些天人死得多,山水沟附近狼也很多。可能是狼也会传
递消息,明水农场有死人吃,远远近近的狼都集中到明水农场来
了。天还不黑,狼群就出动了,围着山水沟转来转去的。它们专门
吃死后刚刚埋葬但又埋得很草率的尸体,有时还向活人进攻,一只
只都吃得肥肥的油光锃亮的。狼的胆子真是大,它们像是知道这
山水沟里的人没力量和它们作斗争了,竟然敢顺着山水沟跑过来
跑过去,见了人都不躲避。有一天夜里一只狼用嘴挑起我的窑洞
的门帘把头探了进来。由于窑洞里烧着一小堆牛粪放着红光,我
又拿起斧子挥舞,才把狼吓跑了。这天毯子又被掀起了一角,我惊
了一下,心想这狼胆子也太大了,大白天就敢往住人的山水沟里
跑,就敢进窑洞。我急忙坐起,抓起放在身旁的斧子。但这时一个
人尖细的声音叫了一声:小高,小高,你在这里住吗?我听不出是
谁的声音,把门帘拨开往外看,原来是牛天德。他挣扎着找到我住
的窑洞来了,在门口坐下就再也爬不进来了,张着大嘴喘息。我赶
紧走出去拉他,想把他拉进窑洞来暖和暖和。他不进来,他说看见
我就行了。他说他不行了,活不了几天了,住在山水沟南头的一间
临时病房里——就是一间大地窝子。他说他是专门来找我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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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我一件事。他气喘吁吁地从怀里掏出一把棕刷子和一个针线
包,说,如果你能活着回到兰州去,一定要到我家去一趟,把我的情
况讲给我女人听。你拿着这把刷子去,不管是我的女人还是我的
姑娘,他们能认出这把刷子和针线包来,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我
离开家的时候,女人叫我带上这个刷子,叫我刷鞋用;我的姑娘把
这个针线包放进书包里面,说是衣裳破了好补。她们见了刷子和
针线包,就会相信你讲的都是实话。
    我收下了牛天德的刷子和针线包,我再也没说什么安慰呀宽
心呀的话,我答应如果我活着回去,就一定把刷子和针线包给他家
送去。牛天德的身体情况,以我看再活不过三天了。我从夹边沟
到明水,已经看到许多人死去了。他们在死前要浮肿,浮肿消下去
隔上几天再肿起来,生命就要结束了。这时候的人脸肿得像大南
瓜,上眼泡和下眼泡肿得如同兰州人冬天吃的软儿梨,里边包着一
包水。眼睛睁不大,就像是用刀片划了一道口子那么细的缝隙。
他们走路时仰着脸,因为眼睛的视线窄得看不清路了,把头抬高一
点才能看远。他们摇晃着身体走路,每迈一步需要停顿几秒钟用
以积蓄力量和保持平衡,再把另一只脚迈出去。他们的嘴肿得往
两边咧着,就像是咧着嘴笑。他们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嗓音变了:
说话时发出尖尖的如同小狗叫的声音,嗷嗷嗷的。这天牛天德的
样子、说话的声音和走路的姿势就是这样子的。
    过.『四五天,我就逃离了明水农场。我为啥要逃跑,就因为我
还想活。我还年轻,我不想死,可我看不到生还的希望。我怕再过
几天就会变得和牛天德一样了,想跑也跑不动了,我就趁还能跑得
动逃跑了。那是十一月初的一天夜晚,我提了一根棍子防备狼的
进攻。我的财产什么也没有带,只是用一个布兜装了几本医!学书
和老牛的刷子针线包。我是个医生,医学书对我来说是最珍贵的
财产,当然要带上。我是从明水河车站上的火车,大约是晚上九十
点钟,天黑透了。第四天的傍晚我到了兰州,因为没有钱买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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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没有介绍信作凭证买火车票,我在路上被乘警撵下去送到铁路
派出所的收容站。我从收容站逃跑出来扒车到了兰州。我的工作
单位是兰州市中医门诊部,但我不敢回单位去:我估计关于我的通
缉令已发到了兰州所有的派出所和街道办事处,我一回去就会把
我抓起来。我是等到夜里十点钟才到我姐姐家去的,姐姐是解放
前从陕北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解放后在三爱堂的解放军总医
院当医生。母亲在我划成右派之前离开了陕北佳县,把家门锁h
投奔姐姐和姐夫在一起生活。我的突然归来令母亲十分惊喜,一
连声地问,你回来了,释放你了吗?再不去了吧?我告诉母亲是逃
出来的。母亲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只要不再去劳教就好、
可是姐姐吓坏了,一连声地说,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你是逃
跑出来的,公安局会到家里来搜你的。我明白,姐姐是担心我连累
她和她的家庭,我就说,姐姐,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们的。我就和
这里住一夜,明天早晨我就走。姐姐问我去哪儿,难道一辈子住外
边逃亡吗?我对姐姐说,我回陕北的老家去,只要公安局不到那里!
去抓我,我就在那里当农民。姐姐说只有这一条路r。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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