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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夹边沟记事-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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饱食一顿
    那院子里有一盘不知什么人砌下的大灶,灶上有一口大锅,我
们就把一麻袋洋芋煮上了。还是挑的装得最满的一麻袋洋芋,足
有一百六十斤,煮了满满一锅。我们确是饿急了,不等洋芋煮熟半
生半熟就吃开了。
    洋芋烫得很,一时间吃不进肚里,我们就一边吃一边把洋芋掰
开,放在地上晾着,一边晾一边吃。
    长期挨下饿的人,可有一顿吃饱的机会了,吃的时候连嚼碎都
来不及,人人都是嚼两下就吞下去。那真是狼吞虎咽呀,囫囵乔
枣。吃呀吃呀,肚子吃饱了,吃胀了,但还是接着吃。大家都知道,
这样饱吃一顿的机会是很难得的,可能就这么一次,今后再也不会
有的。结果呢,我们都吃得洋芋顶到嗓子眼上了,在地一卜坐不住
了,靠墙坐也坐不住了,一弯腰嗓子里的洋芋疙瘩就冒出来。冒出
来还吃,站在院子里吃。吃不下去了,还伸着脖子瞪着眼睛用力往
下咽。
    结果,我们九个人——包括汽车司机——把一锅洋芋吃完了。
    吃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想吃得越多越好,不要命地吃,往回走的
路上可是受罪了!坏事了!那时候的酒(泉)金(塔)公路不像现在
的柏油马路,是土路上铺了点沙子,再加上保养不好,路面就像足
搓板子。车一跑快了就嗒嗒嗒地哆嗦,遇到坑一颠老高。我们本
来就吃得太胀坐不下也站不成,——装了一车洋芋往哪里站呀
——汽车出了城遇上坑一颠就都吐开了,每颠一下都要吐出一'1
洋芋疙瘩。不光是吐,胃还胀得痛。越颠越痛。我们都怪司机把
车开得太快了,就砸车棚,叫他开慢些。开慢了吐得少些,但胃还
是疼。没办法,只得忍着:挺着肚子坐在麻袋上,身子仰着,两手在
身后撑在麻袋上竭力减缓汽车颠簸带来的振动。
    忍着,坚持着,真是痛不欲生呀。终于坚持到夹边沟农场的场
部了。司机把车停在场部办公室前边叫我们下车,——从这儿回
农业队或基建大队各自都方便——他再把车开到粮食仓库去卸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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芋,那边有专门卸车的人。可是我们8个人只下去了两个人,金振
柱和那个姓魏的二劳改。他们两个人比我们吃得少,痛苦还轻一
些;再说他们是坐在驾驶室来的,下车也容易。其他的人包括我,
车一停下不颠了,就势躺在麻袋上就动弹不了啦,下不去车了。我
们痛苦得死去活来,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瘫痪了一样,有的还
呻唤不止。这事叫基建大队的严队长从办公室出来看见了,走过
来把那个二劳改骂了个狗血淋头:狗日的叫你领着人装洋芋去,你
就叫他们往死里吃吗?你不会叫他们少吃一点吗?你就不怕他们
吃得胀死吗?还真是被他言中了,农业队一个姓吴的天水市的右
派在汽车上胃就被撑破了,被人扶到宿舍后于半夜时分就断气了。
    严队长骂了一通,叫了八九个人来,把我们抬下汽车,扶回宿
舍去。
    扶进木工组的宿舍放在铺上,我的胃还是疼,而且疼得更厉害
了,简直就疼了个七佛出世六佛升天,哎哟哎哟地呻唤,连哭带喊:
哎哟我活不成了!哎哟我活不成了!身体在炕上翻过来覆过去
——疼得躺不住也坐不住嘛。
    那天晚上也碰巧了:夹边沟农场在西边十五六里的地方有个
分场叫新添墩作业站,那里有八九百右派分子、反党分子、坏分子
和反革命分子。那边大干渠上的闸门叫水冲坏了,领导叫我们木
工组连夜赶过去抢修。我的胃疼得受不了也去不成,还要留下个
人照看我,我们的组长石思良就把一个名叫牛天德的岁数最大的
右派留下了,叫他照看我,也看着点木工房不要叫人把木头偷了。
四月份在兰州已经是麦苗出土的日子,但在河西走廊西端的夹边
沟,夜间温度仍然降到零度以下;劳教分子的房子里没有煤烧,有
些人总是偷木工房的木头取暖。
    牛天德是旧社会的大学生,解放前就是东北一家工厂的工程
师。五十年代国家大力开发大西北,从上海、天津和东北来了许多
人支援大西北的建设。他从东北来到兰州,在省建工局当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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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时已有五十多岁了,快六十岁了,身体很弱,一副儒雅书生的
样子,干不动大田里的农业活。我们木工组的组长石思良是省建
工局送到夹边沟来劳动教养的木匠,认识他,也同情他可怜他,就
跟领导说牛天德会干木工活,把他要到木工组来了。木工组的活
比在大田劳动轻松得多,石思良要他来实际上就是照顾和保护他
不要累死。
    在木工组我和牛天德的关系非常好。我是夹边沟农场第一个
到木工组的右派,是木工组的元老:那是五八年夏季的时候,大批
的右派分子、反革命分子和被戴上坏分子帽子但实际上是政治犯
的人来到夹边沟农场劳动教养。那时候劳动工具不够用,——原
先的劳改犯留下来的铁锨和洋镐才有几百把——农场新买来的锨
头和锨把在院子里堆着,可是没有木工安装起来。我年轻,胆子
大,就跟管教干部自告奋勇地要求去安装铁锨把。我说我虽然没
当过木工,但小时在农村安装过自己家的锨把撅把,那没有多难。
管教干部说那你就试试看吧。于是,我把劳改犯们留下的几件工
具斧子刨子锯子收拾了一下,日以继夜地安装铁锨把。铁锨洋镐
装完,我就留在木工房当木匠了。后来从白银市的有色金属公司
和省建工局送来了几个真正的木匠,——都是有右派言论的工人
——手艺好得很,进了木工组。我跟他们学了些手艺,还就成_r个
好木匠。我们木工组还有两个木匠是兰州建筑公司的工程师,干
了两年木匠活,也都成了好木匠。
    我和牛天德关系好,是因为我看他学问大,对人又和善:我年
轻,衣裳破了也不补;他看见了,就说,小高,把你的衣裳脱下来,我
给你补一补。他是个很爱干净的人,看见我的衣裳实在脏得看不
过眼去,就逼着我把衣裳脱下来他给我洗。我呢,给管教干部们修
修门窗,做个板凳饭桌,总能带回一盒香烟或者人家给一个馍,拿
回来我都要分给他一些。他没有手艺,一点额外的吃食都搞不到,
饿得瘦成了一把骨头。在木工组他的活还最累,因为他没技术,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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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干拉大锯解板子的活。我和他解板的时候,除了往我这边拉大
锯,还往他那边送,——就是往他那边推——叫他省点力气。
    由于他是个和善本分的人,再加上我和他关系好,这天夜里他
把我伺候得特别好。我一呕,他就把洗脸盆端过来,叫我吐。后来
我的胃吐得空了一点,但肚子疼得实在不行,他就叫我靠着被子斜
倚着,他给我揉肚子。一开始,他的手一挨我的肚子,肚子就疼得
受不了,因为我的肠肚里都塞满了土豆疙瘩,把肚子要胀破了。于
是他轻轻地揉,在我能够承受疼痛的情况下轻轻地揉。揉呀揉呀,
终于我的肠胃通窍了;我开始拉,也吐,上吐下泻。他呢,一会儿接
我吐的,一会儿接我泻的,然后把污秽物端出去倒掉,再回来接。
    我吐呀拉呀整整折腾了一夜,他就一整夜忙来忙去伺候我,一
刻也没闭眼。
    大概是天亮的时候吧,我上吐下泻终于把肠胃都腾空了。胃
部虽然还有点疼,但不那么难以忍受了。这时候我又乏又累,睡意
上来了,再加上牛天德把一个土炉子里烧上了木柴,把房子烧得暖
烘烘的,我便既舒服又昏沉沉地睡着了。
    大概是又吐又泻把我搞得太累了,我这一觉睡得特别的深沉,
一觉醒来,胃也不痛了,身上又有力气了,我喝了一碗凉水穿好衣
服走出了宿舍,看看太阳的位置偏西得厉害,估计已经是下午三四
点钟了。我们木工组的人住在农业队大院后边的杂工大院里,挨
着我们的住房就是木工房。杂工大院的人们都出工去了,大院里
空旷无人。
    我从木工房前走过,想到磨坊去。我在农场里最年轻,闲不
住,平常就爱到处乱跑。这时候我觉得肚子又饿了,胃空空的,就
想到磨坊去,找些吃的什么的。可是我走了几步就发现了一个奇
怪的情况:木工房门口原先是扔着一个坏耙子来的。耙子你知道
吗,一个像短梯子一样的长方形木框子,下面钉了许多大铁钉,是
用来压碎土块平整土地的农具。这耙子是农业大队拿来叫我们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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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因为太破没有修理的价值了,扔在门口很多天了。这天我却发
现有人把它搬到木工房的侧面去了,立在墙上。我判断有人拿它
当梯子使了,上房了,我便也踩着耙子的横档爬了上去,想看看是
谁上了木工房,他想干什么。
    我的半截身体超过房顶了,我站在“梯子”上看见有个人在离
我几公尺远处趴着,他的屁股和两条长拖拖的腿朝着我,我看不见
他的脸。虽然看不见脸,但我认出他就是牛天德。我对他太熟悉
了。我觉得奇怪:牛天德可不是个登高爬低的人,他的岁数也大
了,身体也虚弱,胆子也小,平时干活很小心,惟恐碰着哪儿磕着哪
儿,可今天他竞爬到房顶上来了。他在干什么呢?看他平平趴在
房顶上的样子,他是在干一件不愿叫人看见的事情。
    我觉得奇怪,便也没有出声,静悄悄地爬上房顶,蹑手蹑足慢
慢地悄无声息地接近了他。好奇心驱使着我,我想弄清楚他究竟
在干什么?
    我站到他的身后了,从他肩头上看过去。他的面前铺着一块
方形的蓝色包袱皮,布上均匀地摊晒着一层粘稠的东西。粘稠的
东西已经凝固了,凸起着许多白色的和略带黄色的洋芋疙瘩;有些
粘稠物我简直没法形容它的颜色,是褐色的、黄色的和略呈绿色的
混合色……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天啊,他在自己两年来包裹着
几件衣裳当枕头用的蓝地白花的包袱布上晾晒着我昨夜吐出来和
排泄出来的污秽物,而他正从那些污秽物里拣着小小的像指头蛋
蛋大的洋芋疙瘩往嘴里塞。塞上一两个洋芋蛋蛋之后,他从粘稠
物的边缘掰一块已经凝固的粘稠物放进嘴里,如同掰了千层饼的
一角……
    我的心真揪紧了!一刹那间,像是电流击中了我,我的脑子嗡
地响了一声。我木雕泥塑般站着,大脑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
僵住了多久,几秒钟?十几秒钟?然后就几步上前朝着包袱皮踢
了一脚。我原想一脚把那些东西踢下房子的,可是我的脚只是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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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袱布连同那层粘稠物踢得卷了起来。我又连踢两脚,才把那些
东西踢飞,踢到房下去了。
    可能牛天德一点也没想到会有人爬上房来,没想到有飞来横
祸的一只脚踢飞他的吃食,所以我踢第一脚的时候他吓得闪了一
下头,嗓子眼里发出了轻轻的哦声。可是当我连踢二三脚把他的
吃食踢飞之后,他的嗓子里就发出了一声撕裂心肺的尖厉的啸叫
声:啊——
    随着这声尖叫,他以从来没有过的矫健动作一跃而起向我扑
来。
    他的凄厉的叫声,那一声惨叫,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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