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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机器 作者:肖克凡-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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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大喜!他想起这是组长的名字大声问道,他死啦?
    回答了一大堆问题,王金炳在笔录上按了手印儿,擤一把鼻涕回到宿舍睡觉了。躺在床上他伸出沾着红色印泥的手指,突然想起那染了红点儿的白面馒头。
    我这个人怎么总跟人命官司打交道呢?在华昌机器厂死了一个佟小喜,到了军工503厂又死了一个杜大喜。一小喜一大喜,这两个案子要是都栽在我头上,阎王爷账薄里就是两条人命埃真是我拉的那一车焦炭里混进了一颗手榴弹?轰隆一声炸了。想起“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福祸无门,如影随形”四句话。这是老东家教我念《名贤集》的开篇,老东家说我有贵人相助,那贵人在哪儿埃一大早儿去食堂,吃集体伙食。他见人就招呼,看谁都像贵人。吃饱了便拎起大铁壶给别人饭盒里斟开水,一抬头竟然斟到李亦墩同志饭盒里。
    这位李总代表颔首微笑说,这里不兴斟茶倒水的风气,不过你这样做也很好,助人为乐嘛。昨天的爆炸事故查清了,那不是阶级敌人搞破坏。
    听了这话王金炳得寸进尺,张口打听当年佟小喜尸体下落。李亦墩板着面孔说,从今往后你不要提起华昌机器厂了,更不要说起你识字是白鸣岐教的,他毕竟是资本家嘛。
    李亦墩同志匆匆走了。王金炳心里说道,怪不得老东家嘱咐我把华昌机器厂忘得干干净净呢,敢情不是好买卖埃几天之后,职工食堂大门上贴出一张红纸表扬信,标题是“一壶开水见精神”,称赞王金炳为人服务的“大铁壶精神”。麻脸师傅哼了一声,好像并不买账。
    十二支步枪修好了。最后工序是验枪。验枪就是实弹射击,不合格不能交付民兵使用。修械所人人报名参加验枪,很踊跃。王金炳踌躇了,在此之前他接触的最大武器是打鸟儿的弹弓,击毙的最大敌人是偷吃麦粒的老家雀。
    李亦墩赶来做动员报告,用力挥动着大手慷慨激昂地讲着。我们为什么要验枪呢?一是通过实弹射击校验准星,是否三点一线;二是通过实弹射击检验撞针与子弹发火装置之间,是否存在间隙。三点不成一线,射击时容易失去精度;撞针与子弹发火装置之间存在间隙,射击时枪筒容易发生爆炸。你们知道吴运铎同志吧,他是我们军工战线的英雄人物。他明明知道试射枪榴弹容易发生爆炸,每次都抢在前面。不幸炸伤双眼,他毫不退缩继续试验,终于成功了。我们要学习吴运铎同志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
    王金炳脸色苍白双唇颤抖,激动地攥紧拳头。佟小喜不明不白死了,杜大喜也不明不白死了,难道我还怕明明白白去死吗?他呼地站起扬着胳膊说,您把这个任务交给我吧,反正我没有什么手艺牺牲了工厂损失不大。
    谁要你去死,这只是接受一次严峻考验!李亦墩发布命令说,我给你们分为两道工序,检验步枪撞针任务交给王金炳,校验步枪准星任务交给麻师傅。你们分头准备好啦。
    一辆老牌道奇卡车戴着十二条步枪以及四个押枪的战士,摇摇晃晃驶往靶常一路看到国民党军队残留的碉堡,他想起那位带兵打仗的解放军勾连长。
    到达靶场,第一道工序是检验步枪撞针。麻脸师傅给一支步枪压上子弹小声叮嘱说,你是检验撞针不是校验准星,端枪射击就可以了。
    听了麻脸师傅这番话心里热乎乎的,他咬了咬嘴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一辆美式跨斗摩托车赶来了。一个胸前挎着照相机的年轻记者从车里跳下来。现场空气紧张起来。
    远处土堆立着一只靶子。王金炳端起第一支步枪,脑海一片空白。他对准靶子一扣扳机,砰地一声——远处草丛里扑扑楞楞发出几声响动。
    值靶战士告诉他脱靶了。脱靶就是子弹没沾靶子,成了“飞子儿”。王金炳伸出步枪指着远处草丛说,脱靶?我一定打中什么东西啦!
    另一个战士跑到草丛里拎出一只肥硕的野兔,说你打出的飞子儿可巧击中了这个倒霉鬼!几个押枪的战士哄堂大笑。
    麻脸师傅摇头说,这是一只怀孕母兔。你一枪打死一窝兔子。好的,这第一支步枪撞针没有问题。
    王金炳窘得红了脸,一时手脚无措。他从战士手里接过第二支步枪,突然猫腰趴在地上瞄准远处的靶心。
    麻脸师傅一旁大声喊道,你起来!你卧姿瞄准,万一枪管儿炸了不是无谓牺牲吗?
    王金炳砰地放了第二枪,还是脱靶。枪筒冒出一股淡淡青烟。麻脸师傅脸色铁青大声说,你还是端着打吧。
    王金炳接过战士递来的第三支步枪,仍然卧倒瞄准,砰地放了第三枪。
    终于击中靶子。王金炳朝着麻脸师傅呲牙一笑说,我打中了!枪管儿没炸!
    记者小伙子受到现场紧张气氛感染,冲到王金炳面前拍了一张照片。他继续卧倒射击,咣咣咣检验了十二支步枪,撞针全部合格。记者小伙子请他手持步枪站在靶前,又拍了一张照片。
    麻脸师傅呼出一口气,开始校验步枪准星。他以标准姿式卧倒以标准姿式瞄准以标准姿势击发,一枪一弹地射击着,弹弹射中靶心。
    真是好枪法。押枪的战士们啪啪鼓掌。麻脸师傅的麻脸上露出几丝笑容说,我实话告诉你吧我这一脸麻子就枪管爆炸留下的纪念品。
    真的!王金炳拎起野兔递给麻脸师傅,您拿回家滋补身体吧。
    你不知道我吃素哇?麻脸师傅好像遇到克星,躲闪着说我从来不吃肉的。
    一个整天修理枪械的大男人食素不食荤。这让王金炳大长见识,看来谁都有禁忌,只是禁忌各不相同。白鸣岐的禁忌是不吃黄豆芽儿。
    回到职工宿舍,王金炳蹲在院子里操刀开膛,从野兔肚子里掏出几只尚未成形的胎坯,顺手埋在树下。由此想起自己埋在华昌机器厂后院的白面馒头,他心头一沉。人活着遇到的事情,往往相似埃我怎么忘不掉过去的事情呢?他颇为苦恼地剥了毛绒绒的兔皮,将它紧紧绷在木板上晾着,寻思它够做一副手套的材料。
    传达室老头儿跑来说,晚饭之前赶到李亦墩同志家里。他问明地址,换了一身新洗的夹裤夹袄,拎着一具光鲜鲜的兔肉找到李亦墩的院子。
    这里就是过去的“九州寮”埃当年他拉着胶皮人力车载着老东家来找少东家。白小林就住在这座日式房子里。他看那棵属于“九州寮”时代的樱花树死了,变成枯木立在院里。
    拎着一具兔肉径直走进前院,吓得小保姆迎面一声尖叫,以为他提来一具婴儿尸体。小保姆不敢接手,他只好亲自将兔肉放进厨房。他意外地发现李亦墩同志腰间扎着一条围裙坐在灶前腌制着一条大鱼。
    坐在客厅里喝茶,这是王金炳极其熟悉的花茶,只不过那是华昌机器厂账房,这是李亦墩同志家里。
    “九州寮”里“榻榻密”改为地板,散发着紫色油漆的剩余味道。身穿墨绿色列宁服的徐贰芬脚步噔噔走来,一看到王金炳便笑了,你是小王同志吧?我听老李说当年在华昌机器厂你半夜里协助他突围,很勇敢嘛。
    平生首次有人叫自己小王同志,他不停地搓动双手,好像很庠的样子。
    我是李亦墩的爱人,你就叫我老徐吧。徐贰芬坐在客厅沙发里,说小牟同志一会儿就到。
    王金炳不知小牟同志是谁,就喝了一口茶水。花茶的香气带着往事的味道,被他咕咚一声咽到肚子里去了。
    徐贰芬看见丈夫走进客厅当头就说,家里又不是没有保姆,你不要亲自烧菜了。李亦墩扎煞着沾满鱼鳞的双手说,保姆哪里会做我们家乡酸辣腌鱼呢。
    说着,李亦墩一眼看见王金炳左手戴着玛钢戒指,脸色沉了下来。金炳,你是新中国工人阶级一员,手上戴着大戒指像什么样子!
    徐贰芬同志和蔼地说,小王同志,旧社会老掌柜啊少东家啊,他们喜欢佩金戴银的,我们新中国工人阶级应当抵制这种低级趣味。
    老徐同志,这不是金的不是银的,是玛钢的。王金炳一边解释一边捋下这枚戒指,塞进衣兜儿里。
    一阵旋风似地走进一个姑娘,上身穿着碎花布衫下身穿着蓝布裤子脚下穿一双偏带黑布鞋,两条小辫子一条搭在胸前一条甩在背后,咯咯笑着。她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说,李亦墩同志扎着围裙变成家庭妇女,我还以为这是排演话剧呢!
    受到咯咯笑声震荡,王金炳以为来了什么大人物,慌忙起身等待接见。
    徐贰芬同志主持大局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吧,这位是国棉十九厂织布车间先进生产者牟棉花同志,这位是503厂修械所的优秀青年工人王金炳同志。从今往后你们就算认识了,一个织布一个修枪,一个军工一个棉纺,互相帮助取长补短共同进步!
    王金炳从牟棉花脸上看到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想起迎接解放军进城的那只白面馒头。心里将信将疑。这时牟棉花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今天咱们吃老李腌制的酸辣腌鱼,我们结婚六年老李很少下厨呢。小王同志拿来新鲜兔肉,你们说怎么吃?徐贰芬同志极其民主地征求着意见。
    李亦墩说清蒸。王金炳心里附和着清蒸。徐贰芬也倾向于清蒸,温和地说清蒸味道比较鲜美嘛。
    不!清蒸没滋没味的,不好吃。红烧红烧红烧。牟棉花一口气说出三个红烧,无拘无束地否定了两位领导同志的清蒸方案。
    小王同志,你还没发表意见呢。徐贰芬催促王金炳表态,要么清蒸要么红烧。
    客随主便。既然男主人女主人均倾向清蒸,王金炳自然附和“清蒸”的,心里想着“清蒸”嘴里却说出“红烧”二字,神差鬼使一般。
    他“红烧”一出口,局面顿时改观。牟棉花朝王金炳伸了伸舌头,笑了。
    清蒸与红烧,二比二,我们尊重青年人的意见,清蒸改成红烧吧。徐贰芬大度地吩咐保姆对兔肉实施红烧方案。
    还是我去做红烧兔肉吧。牟棉花起身,一阵旋风似地去了厨房。
    我说小王同志,你看小牟这姑娘多有主见,说红烧就红烧,性格开朗思想坚定。她在国棉十九厂外号牟大胆儿,敢想敢干敢做敢为,你深入接触就了解啦。徐贰芬同志趁机向王金炳介绍牟棉花详细情况,好像推销优等棉纱。
    王金炳试探着说,那天欢迎解放军进城牟棉花塞给李亦墩同志白面馒头,还染着红点儿呢。
    李亦墩解下腰间围裙表情迷惘地说,是吗?欢迎解放军进城人山人海,无论染没染红点儿我也记不住一只白面馒头啊!
    一大盘子红烧兔肉端上桌来,一时香气扑鼻。徐贰芬同志表扬牟棉花烧菜又好又快,我们应当以这种速度建设社会主义。李亦墩同志问牟棉花怎样学会的烧菜。徐贰芬代替牟棉花回答,说解放军进城号召恢复生产,小牟同志带头去食堂帮厨,半夜把饭菜送到机修工段第一线,她的猪肉炒香干儿大受欢迎呢。
    王金炳抓住这个机会问道,那天欢迎解放军进城你塞给李亦墩同志一只染了红点的白面馒头,你还记得吧?
    牟棉花停住筷子回忆着说,那么多解放军,那么多馒头……王金炳提供细节说,那天还有人踩了你的脚呢。
    牟棉花表情茫然,好像从来不曾经历似的。看来她是一个健忘的人。
    王金炳寻思着,我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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