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旧版)-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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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良久良久,琴声止歇,令狐冲便即一惊而醒,即爬起身来,不禁大是惭愧,说道:“弟子该死,弟子该死,不专心聆听前辈雅奏,却竟尔睡着了,当真好生惶恐。”那婆婆道:“你不用自责。我适才奏曲,原有催眠之意,盼能为你调理体内的真气。你倒试自运动内息,烦恶之情,可减少了些么?”令狐冲大喜,道:“多谢前辈。”当即盘膝坐在地下,潜运内息,只觉那八股真气仍是相互冲突,但以前那种胸口立时热血上涌,便欲呕吐的情景却已大减,可是只运得片刻,又已头晕脑胀,身子一侧,倒在地下,绿竹翁从窗中望见,忙趋前扶起,将他扶入房中,睡了大半个时辰,头晕方止。
那婆婆道:“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师功力深厚,所种下的真气,非我浅薄琴音所能调理,反令阁下多受痛楚,甚是过意不去。”令狐冲忙道:“前辈说那里话来?得闻此曲,弟子已大为受益。”只见绿竹翁提起笔来,在砚池中醮了些墨,在纸上写道:“何不请其传授此曲,终身受益。”令狐冲登时省悟,道:“弟子斗胆求请前辈传授此曲,以便弟子自行慢慢调理。”绿竹翁脸上现出喜色,连连点头。
那婆婆并不即答,过了片刻,才道:“你抚琴之技,已到如何程度,请奏一曲我听如何?”令狐冲脸上一红,说道:“弟子从未学过,一窍不通,要从前辈学此高深琴技实是冒昧,还请恕弟子狂妄之过。”令狐冲为人本来狂傲,除了对师父,师娘,小师妹三人之外,对谁都无甚礼貌,但自从听了那婆婆所奏的琴箫,又听她言语谦和,高雅温文,不知不觉的十分恭敬,当下向绿竹翁长揖到地,道:“弟子这便告辞。”那婆婆道:“阁下慢走。承你概赠妙曲,愧无以报,阁下伤重难愈,亦令人思之不安。竹侄,你明日以奏琴之法传授令狐少君,倘若他有耐心,能在洛阳久耽,则我这一曲‘清心普善咒’便传了给他亦自不妨。”
次日清晨,令狐冲便来小巷竹舍中学琴。绿竹翁取出一张焦尾桐琴,授以音律,说道:“乐律十二律,是为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此是自古有之,据说当年黄帝命伶伦为律,听凤凰之鸣而制十二律。琴七弦具宫、商、角、征、羽五音,一弦为黄钟,三弦为宫调,五调则为慢角、清商、宫调、慢宫、及蕤宾调。”当下依次详加解释。令狐冲虽于音律向来一窍不通,但他是个绝预聪明之人,一点便透,言语音调、过耳不忘。绿竹翁甚是喜欢,当即授以指法,教他试奏一曲极短的“碧霄吟”。令狐冲学得几遍,便即纯熟,弹奏出来,竟尔洋洋然有青天一碧,万里无云的空阔气象。
一曲既终,那婆婆在隔舍听了,忍不住惊叹一声,说道:“令狐少君,你学琴如此聪明,只怕不久便能学我的‘清心普善咒’了。”绿竹翁道:“姑姑,这位令狐兄弟今日初学,但这一曲‘碧霄吟’,琴中意象,竟已比侄儿为高。”令狐冲谦谢道:“前辈过奖了,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弟子才能如前辈这般弹奏那‘笑傲江湖之曲’。”
那婆婆失声道:“你——你也想弹奏那‘笑傲江湖之曲’么?”令狐冲脸上一红,道:“弟子昨日听得前辈琴箫雅奏,心下甚是羡慕,那当然是痴心妄想,连绿竹前辈尚且不能弹奏,弟子又那里够得上?”那婆婆不语,遇了半晌,低声道:“倘若你能弹奏,自是大佳——。”只听后来语音越说越低,细不可闻,随后是轻轻的一声叹息。
如此一连十余日,令狐冲一早便到小巷竹舍中来学琴,直至傍晚始归,中饭也在绿竹翁处吃,虽是青菜豆腐,却比王家的大鱼大肉吃得更有滋味。有几日绿竹翁出去编织竹器,便由那婆婆亲自教导,到得后来,令狐冲渐渐觉得自己所提的种种疑难,绿竹翁常自无法解答,须得那婆婆亲自指点。那婆婆相貌如何,令狐冲却始终未见过一面,但听她语音轻柔,倒似是位大家的千金小姐,那像陋巷贫居的一个婆婆?料想她雅善音乐,自幼深受熏治,因之连说话的声音也好听了,至老不变。
这日那婆婆传授了一曲“有所思”,这是汉时古曲,节奏宛转,令狐冲听了数遍,依法抚琴,他心中不知不觉想起当日和岳灵珊两小无猜,同游共乐的情景,又想到瀑布中练剑,思过崖上送饭,小师妹对自己的柔情蜜意,但不知如何,中间加了个林平之出来,小师妹对待自己竟是一日冷淡过一日。他心中凄楚,突然之间,琴调一变,竟尔出现了几下福建山歌的曲调,正是岳灵珊那日下崖时所唱。
他一惊之下,立时住手不弹。那婆婆温言道:“这一曲‘有所思’,你本来奏得极好,意与情融,深得曲理,想必你自己心中想到了往昔之事。只是忽然出现闽音,曲词似是俚歌,令人大为不解,却是何故?”
令狐冲本是个开朗豁达之人,这番心事在胸中郁积已久,那婆婆这十余日来又是对他极好,忍不住便将自己苦恋岳灵珊而为她所弃之事,一一倾吐出来。他只说开头,便再难抑止,竟是原原本本的对那婆婆说了,便将她当作是自己的祖母,母亲,或是亲姊姊妹妹一般。待得说完,这才大感惭愧,说道:“婆婆,弟子的无聊心事,唠唠叨叨的说了这半天,真是——真是——”
他说了几个“真是”,再也接不下去了。那婆婆道:“‘缘’之一事,不能强求。古人道得好:‘各有因缘莫羡人’,令狐少君,今日虽然失意,他日未始不能另有佳偶。”令狐冲大声道:“弟子今生今世,是再也不娶的了。”那婆婆不再说话,琴音轻轻,奏了起来,却便是那曲“清心普善咒”。令狐冲听后片刻,便已昏昏欲睡。那婆婆止了琴音,说道:“自今日起,我授你此曲,大概有十日之功,便可学完。此后每日弹奏一遍,往时功力虽然不能尽复,多少总会有些好处。”令狐冲应道:“是。”那婆婆当即传了曲谱指法,令狐冲用心记忆。
如此学了两日,第三日上,令狐冲又欲到小巷去学琴,劳德诺忽然匆匆过来,说道:“大师哥,师父吩咐,咱们明日要走了。”令狐冲一怔,道:“明日走了?我——我——”想要说“我的琴曲还没学全呢”,这句话到得口边,却又缩回。劳德诺道:“师娘叫你收拾收拾,明儿一早动身。”令狐冲答应了,当下快步来到绿竹小舍,向婆婆道:“弟子明日要告辞了。”那婆婆一怔,半晌不语,隔了良久,才轻轻道:“去得这么急!你——你这一曲还没学全呢。”
令狐冲道:“弟子也是这么想。只是师命难违,再说,咱们异乡为客,也不能在人家家中久居。”那婆婆道:“那也说得是。”当下传授曲调指法,与往日无异。令狐冲是个性情中人,与那婆婆相处多日,虽然从未见过她一面,但从琴音说话之中,知她对自己颇为关怀,无异亲人。只是这婆婆生性冷淡,偶然说了一句关怀之言,立即杂以他语,显是不欲令对方知道心意。这世上本来对令狐冲最为关心的是岳不群夫妇,岳灵珊与陆大有四人,现下陆大有已死,岳灵珊全心全意放在林平之身上,师父师母对他又有了疑忌之意,他觉得真正的亲人,倒是绿竹翁和那婆婆二人了。这一日几次三番,他想跟绿竹翁陈说,要在这小巷中留居,既学琴萧,又学竹匠之艺,不再回归华山派中,但一想到岳灵珊的倩影,终是割舍不下,心想:“小师妹就算不理我不睬我,我每日只见她一面,纵然只见到她的背影,听她说话的声音,也是好的。何况她又没不睬我?”
傍晚临别之际,对绿竹翁和那婆婆甚有依恋之情,走到婆婆窗下,跪倒拜了几拜,依稀见竹帘之中,那婆婆却也跪倒还礼,听她说道:“我虽传你琴技,但此是报答你赠曲之德,令狐少君为何行此大礼?”令狐冲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聆前辈雅奏。令狐冲但教不死,定当再到洛阳,拜访婆婆和竹翁。”心中忽想:“他二人年纪老迈,不知还有几年可活,下次我来洛阳,未必再能见到。”言下想到人生如梦如露,不由得声音便哽咽了。那婆婆道:“令狐少君,临别之际,我有一言相劝。”令狐冲道:“是,前辈教诲,令狐冲不敢或忘。”
但那婆婆始终不说话,过了良久良久,才轻声说道:“江湖风波险恶,多多保重。”令狐冲:“是。”心中一酸,躬身向绿竹翁告别,只听得左首小舍中琴声响起,奏的正是那“有所思”的古曲。次日岳不群等一行人告别了王元霸,坐舟北上。王元霸祖孙五人直送到浩水之畔,盘缠酒菜,致送得十分丰盛。
自从那日王家骏、王家驹兄弟折断了令狐冲的手臂后,令狐冲和王家祖孙不再交言,此刻临别,他也只是翻起了一双白眼,对他五人漠然而视,似乎眼前压根儿便无一个金刀王家一般。岳不群对这个大弟子甚感头痛,知他素来生性倔强,若是硬要他向王元霸行礼告别,他当时师命难违,勉强顺从,事后多半会去向王家寻仇捣蛋,反而多生事端,是以他自行向王元霸一再称谢,于令狐冲的无礼神态,装作不见。
令狐冲冷眼旁观,见王家大箱小箱,大包小包,送给岳灵珊的礼物最多。一名名仆妇走上船来,呈上礼物,说道这是老太太送给岳姑娘路上吃的,又说什么这是大奶奶送给姑娘路上穿的,二奶奶送给姑娘船中戴的,简直便将岳灵珊当作了亲戚一般。岳灵珊欣然道谢,说道:“啊哟,我那里穿得了这许多,吃得了这许多!”
正热闹间,忽然一名敝衣老者走到船边,叫道:“令狐少君!”令狐冲一看,正是绿竹翁,不由得一怔。绿竹翁道:“我姑姑命我将这个包裹交给令狐少君。”说着双手奉上一个长长的包裹。那包裹却以白花的蓝布所包,令狐冲躬身接过,说道:“前辈厚赐,弟子拜领。”说着连连作揖。
王家骏、王家驹兄弟见他对一个衣衫槛褛的老蔑匠如此恭敬,而对名满江湖的金刀无敌王家爷爷却是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自是心中十分有气,若不是碍着岳不群夫妇和华山派众师兄弟姊妹的面子,二人又要将令狐冲拉了出来,狠狠打他一顿,方出胸中恶气。眼见绿竹翁交了那包裹后,从船头踏上跳板,要回到岸上,两兄弟使个眼色,分从左右向绿竹翁挤了过去。二人一使左肩,一使右肩,只要轻轻这么一拉,这个乞丐般的老头,还不摔下洛水之中?虽然岸边水浅,淹不死他,却也是大大的削了令狐冲的面子。令狐冲一见,叫道:“小心!”正要伸手去抓二人,陡然想起自己功力全失,别说这一下抓不住王氏兄弟,就算抓上去了,那也是全无用处。说时慢,那时快,他只一怔之间,眼见王氏兄弟已撞到了绿竹翁身子。王元霸叫道:“不可!”他在洛阳是有家有业之人,与寻常武人大不相同。他两个孙儿年青力壮,若是将这个衰翁一撞撞死了,官府查究起来那可是后患无穷。偏生他坐在船舱之中,正和岳不群说话,来不及出手阻止,猛听得波的一声响,两兄弟的肩头已撞上了绿竹翁身子。跟着两条人影飞起,扑通扑通两响,王氏兄弟分从左右摔入洛水之中,那老翁的身子便如是一个打足了气的皮球一般,王氏兄弟撞将上去,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