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权柄-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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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康又站在陈襄下首,笑道:“听说最近京师发生挺多事情,程伯淳(程颢)先生与程正叔(程颐)先生各出了一部新书,伯淳先生说天理自在宇宙洪荒之间,若要明天理,非得穷究万物之理,得其本原真相,而格物之道,虽不得少体悟,却还得从实物中去寻;正叔先生则说天理本在人心之中,格物之道,是穷致其理,凡物之理,精妙无穷处,需得从人心中去寻。昔日二程先生在洛,愚侄也曾听过教诲,似乎主张相近,不料数年之处,竟有殊途之忧。大人是饱学名儒,却不知大人以为二程先生之说,孰是?孰非?”
陈襄不料司马康张口便问起学问上的分歧,而且是近来在儒林惹得纷纷扰扰的二程兄弟分途之事,不由笑道:“殊途无妨,若能体悟天道与圣人的仁心,从实物中寻也罢,从人心中寻也罢,只要能寻到,便是正道。依老朽之见,程伯淳颇受石子明所倡之逻辑学影响,凡事皆欲寻其道理是如何来,却不知道道理之得,有时候便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而程正叔则太重体悟,虽然也常说吾日三省吾身,却怕有一日落入玄想之中。”
“述古兄毕竟见识不凡。”一个沉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陈襄听声音便知是司马光到了,连忙站起身来迎接。司马光微笑着走进厅中,与陈襄对揖一礼,寒喧数语,再次分宾主坐了,说道:“方才说到二程。述古兄可知二程之分途,原因究竟何在?”
陈襄微微一笑,道:“无非是石子明。”
司马光摇摇头,徐徐说道:“从表面上看来,自然是石子明。但究其实,则无非是内圣与外王孰轻孰重的分歧。二程之说,本来是欲从内圣中求外王之道,从人心中求天理,桑长卿在《白水潭学刊》中著文说,这种主张之实际,就是要让士大夫皆成圣贤,再来感化了贩夫走卒,皆成圣贤,若其有一样不能成圣贤,那么由外圣而求外王,终不可得,这却是见识敏锐之语。而自石子明大张杂学,重《论语》以来,其赤帜却是直接由外王而外王,他要让一切过往视为奇技淫巧之事,都为了一个‘仁’字服务,他说那些奢侈之物卖给有钱人,国家从中多征一分税,则可以让百姓少出一分税,他说商人若能使一个地方物价平稳,则商人之仁与圣人之仁无异……如此等等。则石子明竟不止是想由外王而外王,竟是想由外王之术,而入内圣之道。白水潭有学子鼓吹:时时有坏心,却不得不做好事,要好过时时存着善心,却全然不做好事;吃斋念佛颂经一世,不若耕田一岁功德大……”
陈襄仔细揣摩着司马光的话语,他知道司马光与自己其实差不多,是两汉以来经生的门徒,他们相信从五经之中,能找到经世济用的方法,能找到致天下太平的方法。因此他们的本质上,相信外王之道更甚至相信内圣之道,虽然他们也认为外王内圣才是最理想的人生。从司马光的这番话中,陈襄努力想读出一丝褒贬来,却终是一无所获。
“那么君实是以为,程伯淳这是回归外王之道了?”陈襄试探着问道。
司马光点点头,“程伯淳是有志于事功的人,他是白水潭学院的主要首领,日日受到石学影响,若还一成不变,那便是咄咄怪事。”
“那么君实以为,究竟这样是好是坏?”陈襄决定单刀直入。
司马光沉吟一会,方说道:“学风归于朴实,自然也是好事。由杂学而入经学,未必不能找到一条新路——程伯淳的转变,无论如何,我以为都是一件大事。但石子明之学说,过份相信外王便可以治天下,甚至以为外王可以及于内圣,未必没有隐忧。只是这是百年之后的事情,光之才不能预料。”
陈襄忽然一笑,道:“如今天下之学,十分之七,都归于外王了。除石学外,王介甫之新学,实际上也是公羊家之遗意,不脱于外王之学,若真有隐忧,那么程正叔的学说,未必没有他存在的道理。也许百年后纠正浮弊,便要靠程正叔了。可见世间之上,有阴必得有阳,有阳必得有阴。”
司马光见陈襄言辞当中,意味深长,竟似别有他意,不由一怔,立时想起受王安石嘱托来见自己的智缘和尚说的话:“学士(司马光时为资政殿学士)与相公,虽然都不在朝中,却无一日不在皇上心中。相公的宰相做得与常人不同,怨谤虽多,威信亦大,不得万不得已,皇上不会再下旨往江宁,但给学士的诏旨,依小僧看,迟则一年,快则半年,必然下来。相公之意,是盼着学士莫要推辞,朝中那位学士,志向本事皆是难得,但是少年得志,或有孟浪处,上上下下,多有不放心的、忌恨的,若有学士在朝中,则朝野都能安得住心,便于那个学士,也是有好处的……又有一事,学士的风骨,九重之内也知道的,诏旨断不会轻易下,毕竟会有一个人先来——依小僧看,或者便是陈述古……”
陈襄自是不知道司马光在想什么,见司马光默不做声,又抱拳继续说道:“我在京师曾听说太皇太后言道,当今朝廷,甚少老成之人,若老成之士,外臣中自以司马君实为楷模。最近朝中改官制,皇上也说想要新旧参用,圣上手指御史大夫一职说,此非司马光不可。石子明亦深以为然,听说他向皇上说,司马君实志虑纯熟,若为御史大夫,朝中可无邪党……”他一面说,一面瞟司马光的脸色。
不料司马光沉静如水,只是淡淡一笑,反问道:“述古兄此来,是奉了圣意呢?还是私下来拜访。”
陈襄笑道:“我是奉了圣意私下来拜访。”
司马光微微颔首,不紧不慢的说道:“那么,只怕述古兄回朝之后,便没有这道旨意了也未可知。”
陈襄愕然道:“这怎可能?”
“岂不知世事难料?”
“那么,若还有这道旨意呢?”
“为人臣子的,又岂能不想报效朝廷?”司马光淡淡的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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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萧佑丹轻声唤道。
耶律浚今夜穿着契丹蕃服,紫窄袍、水晶饰带,紫皂幅巾,腰中别着一弯刀。听到萧佑丹呼唤,耶律浚一面轻轻梳理着爱马的毛皮,一面问道:“佑丹,有事吗?”
“殿下真的决定大事改革?”
“时不我待。”
“但是耶律伊逊,始终是个心腹之患。”萧佑丹皱眉道。
“我们找个机会除掉他便是。”耶律浚不以为意的说道,“朝中不少大臣,也是支持我的。”
“只怕那是镜中花,水中月。面对皇上数十年的积威,数十万皮室军,这些支持,都只是虚影罢了。”萧佑丹毫不客气的说道。
耶律浚停下了刷理,转过身来,盯着萧佑丹,半晌,深吁了一口气,问道:“难道要我什么也不做?”
萧佑丹放缓语气,温声劝道:“但是殿下,你的动作太快了'奇‘书‘网‘整。理提。供'。你三天之内,罢免任命了一百三十名官员!现在朝廷中,众小怨谤载道。”
耶律浚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你又下令允许民间印刷书籍,开办学校,而且正式请求皇上允许契丹人参加科举考试——这些事情,皇上能高兴吗?皇上一向以为,本朝是以武立国的。”
“契丹人实际上已经在读书,我不过是承认事实罢了。何况文武不可偏废,科举可以给契丹人进身之道,培育契丹的人材,有何不可?父皇会答应的。”
萧佑丹苦笑道:“这些倒也罢了——可是你减免了中京、上京道今年一半的赋税,又请求减免南京道、西京道三成赋税——这皇上能答应吗?你要让一半的乡丁归乡,要检视皮室军的数目,要求对叛乱部落剿抚并用——这皇上能答应吗?”
“我知道肯定没有这么容易答应,但是我必须试一试!”耶律浚压着嗓子说道:“契丹人是我族立国的根本,现在契丹人都民不聊生——我必须让契丹人有时间去放牧、去打猎、去耕田,让他们的牛羊繁殖,让女人生孩子,只有这些契丹人过得好,我们大辽的根基才会稳固!我们还要让汉人和那些蛮夷部落不至于心生怨恨,要让他们对大辽既敬且畏,这样大辽才会强大!”
萧佑丹沉默良久,低声说道:“殿下,我们不能太心急。万一皇上翻脸……”
耶律浚游目四顾,见并无他人,放低声音说道:“萧素扈从圣驾,萧忽古(即前文所说萧和克,兹改)深得宠信,二人皆已向我效忠。”
萧佑丹心中不由凛然,萧素倒也罢了,萧忽克何时向耶律浚效忠,他竟然全然不知情,这个太子殿下的本事,看来比自己想像的更加了得。
“萧忽古之父,本是我外公旧部,我外公在世,颇为照料……”耶律浚低声解释了一句,又继续说道:“现在若有可虑者,是耶律伊逊那厮为中京留守,中京的兵权,我不及他。而且那些将领,我又动不得。只需找个借口除去此贼,皇上仅我一子,万事不足虑。”
萧佑丹思忖良久,终于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事情宜早不宜迟。或者求一刺客,杀耶律伊逊于市中,亦无不可。”
“就怕事情暴露,反为不美。”耶律浚摇摇头。
萧佑丹微微叹了口气,不再多说,转过话题道:“若论厘清朝政诸事,本朝之法,虽不可照学南朝。但南朝事多有可取处,马林水与臣几次交谈,臣以为确是个人材,殿下可以常常咨询他。”
耶律浚望着夜空,轻声叹道:“毕竟不知道此人底细,若用起来,还要慎重。上次之事,我想来也有一点后悔,似乎有点轻易了。”
辽国犊山。辽帝耶律洪基行宫。
耶律洪基穿着一身宽大的红袍,手握金樽,开怀畅饮。不久前赐姓耶律的北府宰相张孝杰与北面林牙耶律燕哥坐在下首陪饮。侍卫萧忽古与萧十三侍立两旁。几个侍从官员则趴在下首掷骰子,凡胜者得锦缎一匹,负者杖责一十,因此不时有人被拉下去打屁股,哇哇的叫声从帐外远远传来,引得耶律洪基哈哈大笑。
耶律燕哥见耶律洪基心情甚是欢畅,连忙凑着兴笑道:“陛下,下臣最近得了几件宝物,不知陛下可否替臣下鉴赏一下。”
“哦?”耶律洪基醉眼迷胧的笑道:“是何宝物,快呈上来,让朕一观。”
“是。”耶律燕哥谄笑着退出帐外,朝自己的家奴做了个手势,家奴连忙递过一个镶金盘子,耶律燕哥双手接过,小心的吹吹,双手捧着走进帐中,轻轻放在耶律洪基的案上。
耶律洪基一面掀开盖着的红绸,一面笑道:“这又是什么物事?”话音未落,眼睛却已经直了——放在盘中的,是一套黑色犀牛皮甲,皮甲上缀着一般大小数百颗真珠,光芒夺目,晃得整个金帐之内都觉耀眼。在犀甲之旁,是一柄精铁小刀,单是看到刀柄,便已知价值万金——那是用极其名贵的白色犀角刻成的刀柄!
耶律燕哥笑道:“陛下,白色犀角,便在天梵也是甚稀罕之物,传说只有独角兽之王,方能有之。普天之下,也只有陛下配得上此物。”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拿着小刀,拔刀出鞘,在空中比划几下,斜着眼望了耶律燕哥一眼,笑道:“说吧,燕哥你送这么名贵的宝物给朕,想要朕赐你什么?”
耶律燕哥谄笑道:“陛下说笑了。陛下富有四海,做臣子的只愿陛下万寿无疆,哪里还用得着别的什么?这些东西,其实是魏王耶律伊逊所贡,魏王说这些东西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