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国史新论-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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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士人政府之大体制,亦赖此维持而不变。
在中国历史上,士人政府之贡献,不仅如上述,使中国不走上资本主义与帝国主义之两路线。而在政治制度上,如上述教育制度、选举制度、考试制度,为传统的士人政府特所重视外,其他如赋税制度,在每一朝代开始,必先规定一赋税标准,全国一律遵守,而以轻摇薄赋为主。非经绝大事变,不得轻易更革。又如每朝刑律,多经名儒集体讨论规定,为上下所共守。而职官之分配与叙用,皆有规定。凡属皇室戚属,亦得封王封侯,然仅止于衣租食税,不预政府实际政事。武臣得军功,亦仅酬以爵位与勋级,不复有官职。军队则先采全农皆兵制,如两汉。后改全兵皆农制,如唐之府兵与明之卫府。军队解甲归田,均为生产分子,可不费国家之给养。平常只有中央政府少数卫兵,及遇需要处之边防戍卒。全国各地既无警察,亦几乎无军队。工商业全属自由,惟只许其为有限度的私家谋利,不许其经历选举考试而参政。士人之经选举考试而参政者,皆从农村中来。又全国参酌人口额与赋税额之多寡,而定各地录取之标准,务使全国士人,皆获参政机会,政府中全部官员,使全国各地均有沾及。其选举考试以及铨叙升降,权在政府,各有专职。皇帝只在任用高位高职如宰相等,始获参加意见。政府中又特设有监察与谏诤各职,监察偏及中央及地方各级政府,谏诤则更要在专对皇帝以及宫廷之内部。又皆用中下级官员,鼓励其直言无顾忌。政府遇大事,并常采集议制,听取多方意见,民间亦得上书发言。政府并设置极多职位之学官,仅从事于学术事业,如校书编书等,如唐代编《唐六典》,宋代编《太平御览》,元代编《元典章》,明代编《永乐大典》,清代编《四库全书》,皆由政府网罗群士为之,其他编纂不胜举。
总之,中国传统的士人政府,乃使政府成为一士人集团,学术与政治,并无严格划分,而政治常受学术领导。学术命脉则寄托在教育上,教育精神则寄放于自由民间。即如汉武帝表章六经,罢斥百家,此一动议,便自民间来,在其太学中之五经博士,亦都自民间来。又如宋代,采纳胡瑗在苏州湖州的讲学制度,来重订国立太学制度,又延聘其主持太学之行政及教授事务。举此两例,可见中国历史上士人政府传统下的教育制度,在外貌上,像是一套完整的,由上而下的公立教育。但在实际上,在其内在的精神上,则全由在下民间社会私家讲学所主持,所领导。而中国民间私家讲学,则两千年来,一依孔孟儒家思想为主干,为依归。所以中国人两千年来的传统观念,儒即是士,士即是儒。儒家教义,乃成为中国历史上士人政府一最高领导。
当然在长期的历史进程中,可有种种曲折反复与变动。如在两晋南北朝时代,中国社会上新产生了一种士族大门第,几近于变相的封建贵族。但亦只是在秦汉以下士、农、工、商四民社会中,士阶层的地位过分提高,而上面政府体制,依然沿袭秦汉规模,不能说那时又回复了古代的封建政治。
与此同时,佛教传入中国,在中国社会上开始有外来宗教之盛行,但亦只有一部分影响。同时如士族大门第,并不会为佛家思想所摇动。信仰佛教、宏扬佛学的,反而多出自门第人物中。而秦、汉以下之传统政治,亦一样无大变动。下至隋、唐,中国重归一统,秦汉以来的传统政府规模,又大大恢宏,而士族门第势力,则渐衰落而至于消灭。可见儒家思想,依然为其时指导中国历史进程一大动力。佛教在中国,虽亦继长增高,日有发展,但摇动不了中国历史进程之大趋向,于是而有中国佛学之出现。当时在佛学中之新支派,如天台、华严、禅三宗,皆融化成为中国思想之一部分。在中国文化中,只是新添进了宗教一支,而宗教思想在中国文化中始终不占最高领导地位。
又如下面元、清两代,蒙古、满洲异族入主,亦为中国历史上一大变。但上面的政府体制,下面的民间学术,依然能在中国文化的大传统下支撑维持,保有其原有的历史进程而不变。
亦有人说,中国历史上的政治传统,自秦以下,永远是帝王世袭,永远由一个帝王,高踞政府之最上地位,民间只有造反,没有革命,永远是一种君权政治,不能形成出像近代西方般的民主政治来。其实此一说法,亦属似是而非。近代西方由政党竞选的所谓民主政治,亦由其历史演变种种因素,长期积累而成。中国广土众民,山区僻壤,交通不便。若求政府民选,徒滋纷扰分裂。抑且中国传统政府,选举考试,汉、唐一年一次,宋以后三年一次。政府人员,不断新陈代谢。虽非民选政府,政府成员,却都从民间来。又如租税法、兵役法等,凡涉民间事,政府皆有规制,非出皇帝宰相之私意。政府中之皇位世袭,亦可以表示此一政府长时期的和平与安定。在中国历史上,固亦不断有专制皇帝出现,但不得谓中国传统政治,即为一种专制政体。在长时期的和平安定中,人事不免腐化,政体不免懈弛,只要一次改朝易代,与民更始,在旧有政制上,略加整顿振作,仍可再来一次长时期的和平与安定。又皇帝养自深宫,在中国历史上,皇帝而英明杰出者甚少,多数都是平庸软弱,亦多青年童年皇帝。试问他们如何能专制得此一广土众民的大国?故在中国历史上,自不需有如西方式的革命。
但到现代中国,则情势大变。内忧外患,纷起迭乘,民国以来六十余年,变动迄无宁日。若推论其所以然之故,其种种外来因缘,暂置不论。专就在中国历史上的传统政治言,此中却出现一大难题。此一难题,并不是在传统政治下缺少了一个皇位世袭。乃在中国社会上缺少了一个足以领导全社会前进的中间阶层。即我上文所指出的士阶层。中国社会因有此一士阶层,乃得有传统的士人政府之成立与持续,亦使政府与社会,沉瀣一气,呼吸相通。
中国社会传统上之所谓士,并不如近代人所说的知识分子。中国旧传统之所谓士,乃是不从事于生产事业的,所谓“士谋道而不谋食”。其所谓道,上则从事政治,下则从事教育。应该是只为大群着想,不为一己着想。实附随有一种宗教精神。实是一种不出家的,又没有教会组织的一项教徒。若说有此项宗教,当称为儒教。孔子则为其教主。周公传下的《诗》《书》古经典,等于耶教中之《旧约》。孔门弟子所传下的《论语》,则如耶教中之《新约》。只是无名义,无组织,无特定的种种崇奉仪式。因此与其他宗教相比,则若不成为一宗教。正如我上文所说,由于民族不同、文化不同、历史不同,而遂有此相异。若定要把西方观念来衡量中国事实,则中国民族像似一无宗教无信仰的民族,或说是仅有些低级迷信的民族。试问偌大一民族,只有些低级迷信,更无一崇高的共同信仰,如何可以使此民族不涣散,不分裂,日滋日大,共同向一历史文化之大目标而前进。又绵延如此之久,而不停不辍。岂果是中国历代皇帝专制,能使其达于此境?只细读中国史,便知其绝非如此。
但自西化东渐,一则不断受帝国主义之欺凌,一则不断受资本主义之压迫。富国强兵,本非中国士人向来的兴趣所在。近一百年来,乃亦不得不转向此目标。急切间成效未睹,而其本有信仰,则不免逐步转移。士阶层在社会的地位,亦不免逐步消失。空唤一全民政治,但全民大众,则已各属为其私,不可控传。旧政治急速崩溃,新政治骤难确立。
西方历史,从其中古时期的封建社会,逐渐转移到现代的资本主义社会的一段路程中,尚有他们一番耶教精神从中弥缝,使他们的社会,不致立刻陷入纯功利观点的深潭。而且他们的帝国主义殖民政策,亦随同他们的资本主义齐步向前,使他们资本主义的内涵毒素,向外发泄,一时社会欣欣向荣,不觉病痛。但自两次世界大战以来,情形大不同。宗教信仰,急剧衰落,而有上帝迷失之叹。帝国主义殖民政策,一蹶不可复振,资本主义之内涵毒素,乃转向社会内部放射。不仅共产主义是唯物的,资本主义也同样是唯物的。指导政治的,完全是功利与唯物,更无道义与理想。此下的西方社会,显然将不得不变。
中国社会,论其大传统,一向重道义,轻功利,所以资本主义与帝国主义,从不在中国历史上表演过。但近代中国,急剧转变,争慕西化,竞求富强。在政治大动荡之下面,资本主义不易成长,共产主义遂得势。固然近代中国政治社会种种变动,仍操纵在社会中层一辈知识分子的手里。但此辈知识分子,已然失却了中国旧传统士的精神,没有了共同的崇高理想,只杂取了几许西方的新理论、新知识,但又拼凑不成一整体。在其后面,既无文化传统的深厚背景,因亦不能得社会大众的亲切支持,亦无新兴的资产势力作其后盾,所以此一种政治力量只是悬空的,无法安定稳固。此后的新政权,如何能获安定稳固,仍是一问题。至少此政权,应以自己民族的传统文化作根源,至少应有一可以领导全社会前进的中阶层,而此一阶层,必具有共同的崇高信仰与崇高理想,由此发出力量,上面从事政治,下面从事教育,不使全社会各自在私的纯功利上作打算,此正是中国传统文化所当着意经营的一课题。
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一面保留了中国文化旧传统,一面采纳了世界新潮流,调和折衷,揭示出一大纲领。但此下如何配合现实,不断充实其具体内容,又如何使此一主义,能成为中国社会新的士阶层之共同信仰,共同理想,不落入西方圈套,只成为一个政党的政治号召。此是中国人此下所待努力的一件事。
中韩两国,远自殷末周初,即有极深密的文化关系。三千年来,此一关系,从未间断。因此中、韩两国的历史进程亦大体相同。现代两国,亦同样受到西方文化势力的冲击,同受到分裂。此下立国大道,在中、韩两国间,还应有一共同道路。摒弃自己旧文化,一意追随其他民族的一套异文化,求有成功,事大不易。而况西方文化,目前亦正在转变中,不仅端倪已见,抑且迹象甚着。西方既已非有一番转变不可,而我们永追随在他们后面跟着跑,决不是一好办法。此事有待于两国社会中层的知识分子共同努力,来重创社会上新的士阶层。而孔子与儒教,无疑在韩国一如在中国,有其深厚基础与深厚影响。此下两国的新的士阶层,若能在此上重建起相互间的共同信仰与共同理想,在两国的政治上、教育上、全社会的前进方向上,有一共同目标,使两国同趋于安定与稳固。此不仅是中、韩两国之福,亦将使当前全世界人类同在文化迷惘中,获得一新光明,开出一道路。此事言之似远,但我们中、韩两国之知识分子,应该有此觉醒,有此努力。
尾语
关于《中国历史上的传统政治》这个题目,我特别喜欢“传统”二字,因这传统二字,极端重要。
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个国家,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