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百年孤独"--阎连科受活-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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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
“喂——受活的人——茅枝婆——你们都听着,我实话给你们说了吧,我们在外边等的不再耐烦了。天热了,都想回家了。不消说,你们比我们还想回家哩,想回受活过那自在受活的日子呢。都想回家都实在一些吧,你们都是一老完全的残疾哩,过自在受活的日子是用不了啥儿钱花的,吃盐、烧煤、疯吃疯烧也一个月花不了多少钱;再一说,我也不落忍看着你们在厅堂屋里憋着没吃没喝哩,缺胳膊少腿的,看不见,听不着,说不出,活着不易呢。这样儿,我们圆全人都替你们想好了,也都看见了,知道了你们每个人身上的钱都藏在哪儿的,我们算了一笔账,你们每出演一场最少平均挣一把半的椅子钱,这半年不知挣了多少呢,别人偷走、抢走的不过一半儿,不过三分之一呢,剩下的还都在你们身上匿着呢。眼下,就现在,你们都把这钱交出来。一分不少的交出来。交出来我再每个人发给你三千块,你们外出了六个月,我发给你们三千块,等于每人每月有五百块的工资哩。每月五百块,那可是城里人的高工资。双槐县城的人,有四分之三的工人一年里是只上班不发工资哩,我给你们每月按五百块钱的工资发,加上你们吃饭、穿衣、住房这些你们都没花过钱,划算下来等于我每月给你们发了九百或是一千块钱哩。”
到这儿,那司机把话顿住了。外面西去的日光斜偏偏地落在他的半张右脸上,他那半张右脸便有了汗珠了。他擦了一把汗,隔窗朝厅堂里瞟一眼,看见受活人的脸上有些活顺的血色了,看见受活人在厅堂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意儿不消说是都用目光在琢磨商量呢。看见末了呢,都把目光落在了茅枝婆的脸上去,像在等着她的一个决断儿,等着她和圆全人说些啥,等着她再和庄人说些啥。可是茅枝婆,却是一言不发呢,立在厅堂当央靠了顶前的处地儿,半是立、半是倚地用肩膀扶了厅堂前的华表柱,只那么盯着窗口上那些圆全人的脸,盯着那说话司机的嘴。她的脸上呢,苍白着,云灰着,像被人掴打了几百、几千耳光哩,而且哟,那耳光还在一下一下掴打着。
“喂——受活人——茅枝婆,你们听清了吧?”司机擦了汗,又在那儿扯了他的嗓子大声儿问:“算清了账目吧,是一股脑儿把钱交出来,每人再从我这领三千块的工资回庄里过自在、受活的日子哩,还是死囚在这纪念堂,要么儿花钱买我这五百块钱一碗水,一千多块钱一个馍,三百块钱一筷头儿老咸菜?”
他说:
“要么你们就怀揣着钱,啥儿也不买,等着活饿死,活活给渴死。其实哩,渴死、饿死也不是啥坏事,纪念堂里正好有列宁的水晶棺材哩,谁死了也正好可以先用用。”
又问:
“喂——你们想一想,是死了睡那水晶棺材里?还是一股脑儿把钱交出来,再从我这领半年三千块的高工资,回受活过自在日子哩?”
他就不再说啥了,像开完了会,讲完了话,等着来开会的人表决明议似的瞅着受活人。
受活人都一老彻地沉默着,一老彻地看着茅枝婆。厅堂里的气象沉闷得到了天极哩,像每个人的头上都有上千斤的空气压着呢。茅枝婆,这当儿她把她倚扶在华表上的肩膀挪移开了呢,把她老眼花花的目光从窗口挪移开了呢。她迟慢慢地扭头看了一眼受活的庄人们,看一会,下了一个定心样,又扭回头盯着窗口上问。
“不开门,你咋样收钱哩?”
司机想都不消想,就像他日常只看一眼就可以把他拉出演道具的车停在那儿样,便对窗里摆了一下手,说:“都想好了吧?想好了都听我的吧——喂,你们都给我立到厅堂的南边去,弄一个条单子铺到厅堂的脚地上,一个一个把钱掏到单子上,谁掏完了谁就立到单子北边儿。”说完了,他也望着茅枝婆的脸,像要从茅枝婆的脸上看出啥儿样。
可他啥也没有看出呢。茅枝婆没有去耳房铺上抽一条单子来,她把她的葱蓝布衫脱下来铺在厅堂中央了,然后自己先一步拉着桐花和四娥子站到了那布衫的南边地。
事情就从这一刻起了变化了,和早先有些大不一样了。无论是那些一刚儿吃了馍、喝了水的不太饥饿的,还是又饥又饿人如面条般软弱无力的,看茅枝婆立站到厅堂以南了,再看看窗口上圆全人的脸,也都相跟着一个一个站到南边了。
断腿猴和槐花也相跟着立马站到南边了。
空气又开始热闷冷凝了。
窗上圆全人的目光青青白白着,和冻冰一样儿。
满厅堂的人谁也不说话。茅枝婆,瘫媳妇、小儿麻痹娃、马聋子和瞎子桐花,儒妮儿榆花和四娥子,是立着、坐着在最前一排的,老拐子、小儿麻痹和他的堂叔,一窝儿是站到稍后的。而最后一排里,是站了槐花和猴跳儿几个人。猴跳儿和槐花肩挨着肩,挨着肩,他就用肩去顶了槐花了,竟就悄声儿笑着说:“喂,回到受活我就有钱娶你了。”槐花乜了他一眼,没有理讪儿,只用鼻子朝他哼了一下子。他又对她笑着说:“你以为你长圆全啦,人样儿漂亮哩,可我能用金子娶了你。”
她又朝他冷冷哼一下,不消地朝边旁立站了。
他跟着朝边旁挪了挪,又对她笑了笑,轻声儿傲傲道:“不嫁给我我让你后悔一辈子。”然后呢,他不再看她了,她也不再看他了,就那么和庄人一道在布衫的南边不说话,死静着,谁也不说不动着,静了天长地久一阵子,到末了,茅枝婆就从那人群走了出来了,立到布衫的北处地,对着她的外孙女瞎子桐花说:
“桐花,你一辈子看不见钱是啥颜色,你要钱干啥呀。缝在哪儿掏出来咱就回家啦。”
桐花听见外婆先一下叫了她,身上抖一下,顺着声音朝外婆看过去,她像看见了外婆那平平静静又深藏了世事的脸,默沉着,她像要把藏在哪儿的钱取出来又像死也舍不得,就那么默默沉沉着,犹豫着,和外婆打着僵持儿,就是这时候,这当儿,断腿猴却惊天动地地从槐花身旁离开了,从人后挤到人前了。他大出人意地拐到那件蓝的布衫前,把他左脚上的鞋子脱下来,从鞋底儿里抠出了少说有几千块的新钱儿,又从他的裤腰哪儿摸出一卷儿几百上千的钱,弯腰放到布衫上说:
“我的全都放在这儿了。钱算他娘的啥儿哩,回庄上过受活日子比啥都重要。”对庄人们说完这话儿,他又瞟着窗上的司机说:“你能开门让我们出去比啥都好哩,那三千块钱发不发我都不在乎,能回家过日子比啥都好哩。”
完了活,他好汉样从南边过到北边了,立到茅枝婆的身边了。
窗口的司机便一脸满意地看了他,朝他点了一下头。
接下呢,事情就大不一样了,如断腿猴开了门,他先一步出去了,别人都可以跟着出去一模样。盲桐花就跟着不言不语弯下腰,把她穿的花格儿布衫脱下了,把布衫的里布撕下了,把几张一沓、几张一沓粘在布衫上的钱全都揭下来摸着放在外婆的葱蓝布衫上。完了呢,她如能看见一模样,便站到布衫北边了。
茅枝婆说:“四娥子,听外婆的话。”
四蛾子就把她头发上指头粗的红绒头绳解开来,从那红绒头绳里抽出了几卷儿钱,放在布衫上,也到了北边了。
小儿麻痹娃就把他的钱从口袋掏出来放在那儿了。
瘫媳妇就从她放绣花针盒的盒底取出上千块钱放在那儿了。
老拐子就把他身上的三个新钱包全都拿出来放在那儿了。
马聋子就从人群的后边走上来,把裤筒里的钱掏出来放在那儿了。
有人是犹豫不决的,比如那五十岁的单胳膊,他虽独手儿,可却能切葱,能剁蒜,出演切萝卜片儿那节目,他断胳膊单手能把萝卜、黄瓜切得和纸一样薄,比圆全的大厨切得还要快,缘此也是挣了不少钱,然谁也不知他钱放在哪儿的。这时候,一庄人都从南厅到了北厅了,布衫南边不余着几个了,单胳膊他看了四个窗口上的四张脸,看了看站在北厅堂的庄人们,就回耳房把一个冬天戴的棉帽取来了,把那一个帽耳朵的线拆了,从中取出一大沓儿钱放在布衫上边了。然要站到北边时,窗外的司机冷冷说:“连帽子放在布衫上。”
他就拿着他的帽子不动弹。
“司机说,你他妈的不要命了嘛,你可记住你是少了一条胳膊的人!”他也就把他的帽子放那儿了。自然哩,他棉帽的那个耳朵硬得如里边塞了板,一看就知道那里边是钱哩。
受活人已经都从南厅到了北厅了。有钱的掏了钱,没钱的就说师傅呀,我是真的没钱哩,真的都在哪放着,三天前让人家偷了呢,也就从南过到北边了。那葱蓝的布衫上的钱像一座山样的堆放着,像一捆一束的菜样堆放着,像一片片砖瓦样堆放着。日光是正照在那堆钱上的,把钱上的图案照得五颜六色儿。那钱堆中有一半都是哗哗啦啦地新,簇新的色漆味,如厅屋里架了油锅一样香。说起来,每个人也就朝那放了几千、上万块,也偶有人在人家的目光中不能不往那放了几万块,可堆在一处儿时,竟有那么多。多得使人受了惊吓哩,如看见了一堆金,一座钱的山。受活人,都不去看窗外的人要他们咋样儿,都把目光落在了那钱上,像落在他们亲生儿娃的脸上样,像要过去把他们的儿娃抱在怀里样。都是立着的,只有两个瘫媳妇是瘫在脚地上,相互挤靠着,黑鸦鸦,黑鸦鸦挤在北厅里。
“茅枝婆,你过来,”这时候,司机又开口说话了,他大冷声地说,“谁都别动弹,你出来把那钱捆好,一张也别掉,再用你的拐杖挑着递给我。”
人们就沉在死静里,盯着茅枝婆,仿佛不想让茅枝婆过去样。可是呢,茅枝婆只在那儿微微站一会,也就照人家说的去做了。茅枝婆把那布衫的衣角和衣领对绑着,把两条衣袖对系着,捆好了,还用手提了提,似乎验了她捆的结实不结实。接下呢,她用拐棍挑着要往上举时,又平平静静望着司机的脸,说:“孩娃,我已经过了七十一岁了,是我把受活人领到外面出演的,我把钱给你,你就开开门,让我把他们重新领回到受活吧。”她话说得少气无力呢,像生了一场大病的人,要求着医生给她开出一张好的处方儿。医生呢——那司机说话也变得柔和了,脸上的青冷也成了润红了,他瞟着茅枝婆,看着那一兜儿钱,柔适地说:“接了钱我就把门给开开了。”他说着,还把一串钥匙从口袋取出来给茅枝婆看了看,摇一下,使那钥匙响出丁丁当当声,说:“把钱举上来,我不是说话不作数的人。”
茅枝婆就极费力地把那一包钱挑起来递到窗口了。
司机也就不慌不忙地把那钱接在手里了。
那一切都是那样顺当哩,前前后后间,连说带做用了不到吞下一口馍的工夫儿,如渴时呼地一下咽了一口水,工夫再长也长不过一根针,那钱就到了司机手里了。他还不慌不忙在那半空里,把没捆紧的一个角儿紧了紧,递给身边另一把梯子上的人:“先拿着。”说完了把目光重又移到窗口上,依然从高处望着茅枝婆,还用那样轻淡的口气问:
“所有的钱都在这儿了?”
“都在这儿了。”
“真的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