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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茅盾文学奖]第5届-阿来(藏):尘埃-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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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记官打开我送他的本子,用舌头舔舔笔尖,大家都把手里的碗放下了,麦其土司很认真地把每个人都看了一眼,这才哼哼了一声说:〃我病了,老了,为麦其家的事操心这么多年,累了,活不了几年了。〃

  我想,一个人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就变成这个样子。我问:〃父亲怎么一下就累了,老了,又病了?怎么这几样东西一起来了?〃

  土司举起手,说:〃叫我说下去吧。你要不是那么傻,你的哥哥不是那么聪明,我不会这么快又老又累又病的,你们的父亲已经有好多个晚上睡不着觉了。〃土司把头垂得很低,一双手捂住眼睛,话说得很快,好像一旦中断就再也没有力量重新开始了。

  他的声音很低,但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太响亮了。〃总之,一句话,〃他说,〃我要在活着的时候把土司的位置让出来,让给合法的继承人,我的大儿子旦真贡布。〃

  土司宣布,他要逊位了!

  他说,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也为了他自己的心里的原因,他要逊位了,把土司的位子让给他聪明的大儿子。土司一个人就在那里说啊说啊,说着说着,低着的头也抬起来了。其实,他的话大多都是说给自己听的。准备让位的土司说给不想让位的土司听。有时候,一个人的心会分成两半,一半要这样,另一半要那样。一个人的脑子里也会响起两种声音。土司正在用一个声音压过另一个声音。最后,他说,选大儿子做继承人绝对正确。因为他是大儿子,不是小儿子。因为他是聪明人,不是傻子。

  麦其土司想安慰一下他的小儿子,他说:〃再说,麦其家的小儿子将来会成为茸贡土司。〃

  塔娜问:〃不配成为麦其土司的人就配当茸贡土司?〃

  麦其土司无话可说。

  没有人想到,昨天刚能说话的书记官突然开口了:〃土司说得很对,大儿子该做土司。但土司也说得不对。没有任何重要的事情证明小少爷是傻子,也没有任何重要的事情证明大少爷是聪明人。〃

  土司太太张大了嘴巴望着书记官。

  土司说:〃那是大家都知道的。〃

  书记官说:〃前些时候,你还叫我记下说傻子儿子不傻,他做的事情聪明人也难以想像。〃

  土司提高了声音:〃人人都说他是个傻子。〃

  〃但他比聪明人更聪明!〃

  土司冷笑了:〃你嘴里又长出舌头了?你又说话了?你会把刚长出来的舌头丢掉的。〃

  〃你愿意丢掉一个好土司,我也不可惜半截舌头!〃

  〃我要你的命。〃

  〃你要好了。但我看到麦其家的基业就要因为你的愚蠢而动摇了。〃

  土司大叫起来:〃我们家的事关你什么相干?!〃

  〃不是你叫我当书记官吗?书记官就是历史,就是历史!〃

  我说:〃你不要说了,就把看到的记下来,不也是历史吗?〃

  书记官涨红了脸,冲着我大叫:〃你知道什么是历史?历史就要告诉人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这就是历史!〃

  〃你不过还剩下小半截舌头。〃马上就要正式成为麦其土司的哥哥对书记官说:〃我当了土司也要一个书记官,把我所做的事记下来,但你不该急着让我知道嘴里还有半截舌头。现在,你要失去舌头了。〃

  书记官认真地看了看我哥哥的脸,又认真地看了看土司的脸,知道自己又要失去舌头了。他还看了我一眼。但他没有做出是因为我而失去舌头的表情。书记官的脸变得比纸还白,对我说话时,声音也嘶哑了:〃少爷,你失去的更多还是我失去的更多?〃〃是你,没有人两次成为哑吧。〃

  他说:〃更没有人人都认为的傻子,在人人都认为他要当上土司时,因为聪明父亲的愚蠢而失去了机会。〃

  我没有话说。

  他说:〃当然,你当上了也是因为聪明人的愚蠢。因为你哥哥的愚蠢。〃

  我俩说话时,行刑人已经等在楼下了。我不愿看他再次受刑,就在楼上和他告别。他用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对我漂亮的妻子说:〃太太,不要为你丈夫担心,不要觉得没有希望,自认聪明的人总会犯下错误的!〃

  这句话,是他下楼受刑时回头说的。他后来还说了些什么,但一股风刮来,把声音刮跑了,我们都没有听到。哥哥也跟着他下楼,风过去后,楼上的人听见哥哥对他说:〃你也可以选择死。〃

  书记官在楼梯上站住了,回过身仰脸对站在上一级楼梯上那个得意忘形的家伙说:〃我不死,我要看你死在我面前。〃

  〃我现在就把你处死。〃

  〃你现在就是麦其土司了?土司只说要逊位,但还没有真正逊位。〃

  〃好吧,先取你的舌头,我一当上土司,立即就杀掉你。〃

  〃到时候,你要杀的可不止我一个吧?〃

  〃是的。〃

  〃告诉我你想杀掉谁?我是你的书记官,老爷。〃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你的弟弟?〃

  〃他是个不甘心做傻子的家伙。〃

  〃土司太太?〃

  〃那时候她会知道谁更聪明。〃

  〃你弟弟的妻子呢?〃

  哥哥笑了,说:〃妈的,真是个漂亮女人,比妖精还漂亮。昨晚我都梦见她了。〃

  书记官笑了,说:〃你这个聪明人要做的事,果然没有一件能出人意料。〃

  〃你说吧,要是说话使你在受刑前好受一点。〃

  温文尔雅的书记官第一次说了粗话:〃妈的,我是有些害怕。〃

  这也是我们听到他留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

  塔娜没有见过专门的行刑人行刑,也没有见过割人舌头,起身下楼去了。土司太太开口了,她对土司说:〃你还没有见过另一个土司对人用刑,不去看看吗?〃

  土司摇摇头,一脸痛苦的神情。他是要人知道,做出逊位决定的人忍受着多么伟大的痛苦。

  土司太太并不理会这些,说:〃你不去,我去,我还没见过没有正式当上土司的人行使土司职权。〃说完,就下楼去了。

  不一会儿功夫,整座楼房就空空荡荡了。

  土司面对着傻瓜儿子,脸上做出更痛苦的表情。我心里的痛苦超出他十倍百倍,但我木然的脸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我又仰起脸来看天。天上有风,一朵又一朵的白云很快就从窗框里的一方蔚蓝里滑过去了。我不想跟就要下台的土司呆在一起,便转身出门。我都把一只脚迈出去了,父亲突然在我身后说:〃儿子啊,你不想和父亲在一起呆一会儿吗?〃

  我说:〃我看不到天上的云。〃

  〃回来,坐在我跟前。〃

  〃我要出去,外面的天上有云,我要看见它们。〃

  土司只好从屋里跟出来,和我站在官寨好多层回廊中的一层,看了一会儿天上的流云。外面广场上,不像平时有人受刑时那样人声噪杂。强烈的阳光落在人群上,像是罩上了一只光闪闪的金属盖子。盖子下面的人群沉默着,不发出一点声响。

  〃真静啊。〃土司说。

  〃就像世界上不存在一个麦其家一样。〃

  〃你恨我?〃

  〃我恨你。〃

  〃你恨自己是个傻子吧?〃

  〃我不傻!〃

  〃但你看起来傻!〃

  〃你比我傻,他比你还傻!〃

  父亲的身子开始摇晃,他说:〃我头晕,我要站不住了。〃

  我说:〃倒下去吧,有了新土司你就没有用处了。〃

  〃天哪,你这个没心肝的家伙,到底是不是我的儿子?〃

  〃那你到底是不是我的父亲?〃

  他自己站稳了,叹息一声,说:〃我本不想这样做,要是我传位给你,你哥哥肯定会发动战争。你做了比他聪明百倍的事情,但我不敢肯定你永远聪明。我不敢肯定你不是傻子。〃

  他的语调里有很能打动人的东西,我想对他说点什么,但又想不起来该怎么说。

  天上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一片乌云把太阳遮住了,也就是这个时候,广场上的人群他们齐齐地叹息了一声:〃呵……!〃叫人觉得整个官寨都在这声音里摇晃了。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多人在行刑人手起刀落时大声叹息。我想,就是土司也没有听到过,他害怕了。我想,他是打算改变主意了。我往楼下走,他跟在我的身后i要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他,我到底是个聪明人还是个傻子。我回过身来对他笑了一下。我很高兴自己能回身对他笑上这么一下。他应该非常珍视我给他的这个笑容。他又开口了,站在比他傻儿子高三级楼梯的地方,动情地说:〃我知道你会懂得我的心的。刚才你听见了!〃

  老百姓一声叹息,好像大地都摇动了?他们疯了一样把你扛起来奔跑,踏平了麦地时,我就害怕了,我真的害怕了。连你母亲都害怕了。就是那天,我才决定活着的时候把位子传给你哥哥。

  看着他坐稳,也看着你在他手下平平安安。

  这时,我的心里突然涌上来一个想法,舌头也像有针刺一样痛了起来。我知道书记官已经再次失去舌头了,这种痛楚是从他那里传来的。于是,我说:〃我也不想说话了。〃

  这话一出口,舌头上的痛楚立即就消失了。

  第九章

  36.我不说话

  我突然决定不再开口说话了。我的朋友翁波意西再次,也就是永远失去了舌头。他是因为我而失去了舌头的。纵使这天空下再发生什么样的奇迹,翁波意西也不可能第三次开口说话。这一次;行刑人把他的舌头连根拔去了。我走上广场时,天上的乌云已经散开了,阳光重新照亮了大地。书记官口里含着尔依家的独门止血药躺在核桃树下,一动不动地眼望天空。我走到他的跟前,发现他在流汗,便把他往树荫深处移动了一下。我对他说:〃不说话好,我也不想说话了。〃

  他看着我,眼角流出了两大滴泪水。我伸出手指蘸了一点,尝到了里面的盐。

  两个尔依正在收拾刑具。在广场另一边,哥哥和我的妻子站在官寨石墙投下的巨大的阴影里交谈。大少爷用鞭子一下一下抽打着墙角蓬勃的火麻;塔娜看上去也有点不安,不断用一只手抚摸另一只手。他们是在交换看一个人失去舌头的心得吗?我已经不想说话了,所以,不会加入他们的谈话。土司太太可能对他们的话题感兴趣,向他们走过去了。但这两个人不等她走到跟前,便各自走开,上楼去了。上楼之前,我的妻子也没往我这边望上一眼。望了我一眼的是母亲。她看我的眼神就像此时我看着翁波意西的眼神一样。

  这时,我看到官寨厚重的石墙拐角上,探出了一张鬼祟的脸。我觉得自己从这脸上看出了什么。是的,一看这张脸,就知道他很久没有跟人交谈过了,他甚至不在心里跟自己交谈。这张比月亮还要孤独的脸又一次从墙角探出来,这次,我看到了孤独下面的仇恨。立即,我就想起他是谁了。他就是麦其家的世仇,替死去的父亲报仇来了。我还在边界上时,这个人就已经上路了,不知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在这里出现。母亲就要走进大门了,她又回身看了我一眼。但我既然决定不说话了,就不必把杀手到来的消息告诉她,反正,杀手也不会给女人造成什么危险。

  我坐在核桃树下,望着官寨在下午时分投下越来越深的影子,望着明亮的秋天山野。起先,翁波意西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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