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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茅盾文学奖]第5届-阿来(藏):尘埃-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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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用马鞭敲敲鞋匠的头,把刚从脚上脱下伤了漆皮的靴子赐给了他。

  我们骑马涉过小河,一直走到拉雪巴土司帐篷前。

  不等我掀帐篷帘子,拉雪巴土司已经在我们面前了。他那么肥胖,又穿得十分臃肿,像是从帐篷里滚出来的。拉雪巴土司一看见塔娜,脸上就现出了惊悍的表情。

  这个肥胖家伙,我敢保证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姑娘,就是在梦里也没有见过。

  塔娜非常习惯自己出现时造成的特别效果,坐在马背上咯咯地笑了。天啊,你给了一个人美丽的外貌,却还要给她这么美妙的声音!

  拉雪巴土司在这笑声里有点手足无措,他涨红了脸对我说:〃这样美丽的姑娘不是仙女就是妖精!〃

  我说:〃是茸贡将来的女土司!〃

  拉雪巴土司脸上又一次现出惊愕的神情。

  我用鞭子柄在她柔软的腰上捅了一下:〃塔娜,见过拉雪巴土司。〃

  塔娜正在笑着,这时,一下就叫自己的笑声咬住了,打了一个嗝,很响亮像是一声应答:〃呢!〃

  拉雪巴土司对着我的耳朵说:〃告诉我,她是仙女还是妖精?〃

  大家在帐篷里层层叠叠的地毯上坐下来,我才对拉雪巴土司说:〃她不是仙女也不是妖精,塔娜是我的未婚妻。〃

  拉雪巴土司又笑了:〃你有当土司的命咧,麦其家没有位子,茸贡家给你腾了出来。〃

  我也笑了,说:〃可是,塔娜说,你的人马快把她将来的领地全占领了。将来我到什么地方去,到拉雪巴去当土司吗?〃

  拉雪巴土司懂了,茸贡家的土地、百姓是大大的一块肥肉,他已经把好大一块都咬在口中了,现在却不得不松开牙齿,吐出来。我笑着对他说:〃你够胖了,不能再吃了,再吃,肚子就要炸开了。〃

  他的眼圈红了,点了点头,说:〃好吧,我下令退兵就是了。〃

  看看现在的我吧,自从开辟并掌握了市场,说话多有分量。拉雪巴还说:〃我做出了这么重大的承诺,我们还是喝一碗酒吧。〃

  我说:〃不了,就一碗茶。〃

  喝茶时,拉雪巴土司对塔娜说:〃知道最大的赢家是谁吗?不是你,也不是我,是他。〃

  我想说什么,但一口热茶正在嘴里,等把茶吞下去,又什么也不想说了。

  从帐篷里出来,塔娜竟然问我:〃那个胖子真正是拉雪巴土司吗?〃

  我放声大笑,并在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马驮着我向一座小山岗冲去。我这匹马只要你一抽它,它就往高处冲。这很有意思。据我所知,还没有马匹一定要这样。它一直冲到旷野中央最高的小山岗上才停下。现在,河流、旷野、我在旷野上开辟出来的边境市场,都尽收在眼底了。塔娜的坐骑也是一匹好马,跟在我后面冲上了山岗。和风送来了她的笑声,咯咯,咯哈哈,早春时节,将要产蛋的斑坞在草丛里就是这样啼叫的。

  她的笑声是快乐的笑声。

  这证明,我能给心爱的女人带来快乐。

  她骑在马上笑着向我冲过来了。鞭梢上的红缨在空中旋舞。我冲着她大叫:〃你是真正的茸贡女土司吗?〃

  塔娜大笑,叫道:〃我不是!〃

  她大叫着,向我冲过来,我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向着另一匹马背上的她扑了过去。她发出一声能钻进人骨髓的尖叫。马从我们两个的下面冲出去了。塔娜的手抱住了我。有一阵子,我们两个在空中飞起来了。然后,才开始下落。下落的速度并不太快,至少我还来得及在空中转一个身,让自己先摔在地。然后,才是我的美丽的塔娜。下落的时候,我还看得见她眼睛和牙齿在闪光。

  老天爷,夏天的草地是多么柔软呀!

  刚一落地,我们的嘴唇就贴在了一起。这回,我们都想接吻了。我闭上眼睛,感到两张嘴唇间,呵护着一团灼热而明亮的火焰。这团火把我们两个都烧得滚烫,呻吟起来。

  有一阵子,我们两个分开了,躺在草地上,望着天空中的白云。

  塔娜喃喃地说:〃我本来不爱你,但冲上山岗时,看着你的背影,又一下就爱上了。〃

  她又来吻我了。

  我躺在清风吹拂的小山岗上,望着云团汹涌的天空,好像是落在大海的旋涡里了。

  我告诉塔娜自己有多么爱她。

  她用鹿茸花绸布一样的黄色花瓣盖住了我的眼睛,说:〃没有人看见我而不爱上我。〃

  〃我只不过是个傻子。〃

  〃天下有你这样的傻子吗?我害怕,你是个怪人,我害怕。〃

  第八章

  32.世仇

  饥荒还没有结束。

  虽然土司们大多认为自己的领地就在世界中央,认为世界中央的领地是受上天特别眷顾的地方,但还是和没有土司的地方一样多灾多难:水火刀兵,瘟疫饥荒。一样都躲不过去,一样也不能幸免。闹到现在,连没有天灾的年头也有饥荒了。看来,土司们的领地是叫个什么力量给推到世界边上了。百姓们认为,一到秋天,饥荒就会过去。但那是依照过去的经验。过去,一到秋天,地里就会有果腹的东西下来:玉米、麦子、洋芋、蚕豆和豌豆。没有饿死在春天和夏天的人,就不用操心自己的小命了。但现在的问题是,大多数土司的大多数土地上,没有庄稼可以收获,而是一望无际茂盛的罂粟迎风起舞。有些土司,比如拉雪巴吧,猛然醒来,把正在出苗的罂粟毁了,虽然季节已过,只补种了些平时作饲料的蔓著和各种豆子,却有了一份实实在在的,使其治下百姓心安的收获。

  我问拉雪巴土司,传说当初铲除烟苗时,他流了泪水是不是真的。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说,当初他铲烟苗时,别的土司都笑话他,现在,国民政府正在抗日,也正在禁烟,该他们对着越发滥残的鸦片哭鼻子了。

  麦其家又迎来一个丰收年,玉米、麦子在晒场上堆积如山。

  麦其家的百姓有福了。麦其家的百姓不知道这么好的运气是从哪里来的。看看天空,还是以前那样蓝着。看看流水,还是以前那样,顾着越来越开阔的山谷,翻卷着浪花,直奔东南方向。

  我有点想家了。我在这里没什么事做。有什么事情,管家便一手做了。管家做不过来,桑吉卓玛便成了他的好帮手。管家对我说:〃桑吉卓玛是个能干的女人。〃

  我说:〃你是个能干的人,当然,你是男人。〃

  不多久,他又来对我说:〃桑吉卓玛是个好人。〃

  我说:〃你也是好人。〃

  他是暗示想跟桑吉卓玛睡觉。他当然想跟厨娘卓玛睡觉,卓玛离开银匠丈夫太久了,也想跟他睡觉。我注意观察了一下,卓玛不像刚来时那么想她的银匠了。管家对我说:〃我有些老了,腿脚不方便了。〃好像他本不是跛子,在此之前,他的腿脚是方便的一样。

  我明白他的意思,便说:〃找一个帮手吧。〃

  〃我找了一个。〃他说。

  〃告诉她好好于。〃我说。

  管家把桑吉卓玛提升成他的助手。跛子在当了二十多年管家后,真正摆开了管家的派头。他用银链子把个大大的珐琅鼻烟壶挂在脖子上。在脑子里没主高出来之前,他要来一小撮鼻烟,对下人们发出指令后,他也要来一小撮鼻烟。吸了鼻烟的他,订着响亮的喷嚏,脸上红光闪闪,特别像一个管家。我把这话说给他听了。在我说话时,他把烟壶细细的瓶颈在指甲盖上轻轻地叩击,等我说完,他也不回话,只把堆着鼻烟的指甲凑近鼻孔,深吸了一下,这样,他就非得憋住气不可了,好打出响亮的喷嚏。这样,他就可以不回答我的问题了。

  在北方边界上,所有的麦子,都得到了十倍的报酬。更重要的是,我使麦其家的领地扩大了。而比这更重要的是,我得到了一个绝色美女做妻子,只等丈母娘一命归西,我就是茸贡土司了。当然,这样做也是有危险的。曾经想做茸贡土司的男人都死了。

  但我不怕。

  我把这想法对塔娜说了。

  塔娜说:〃你真的不怕?〃

  我说:〃我只怕得不到你。〃

  她说:〃可你已经得到我了。〃

  是的,要是说把一个姑娘压在下面,把手放在她乳房上,把自己的东西刺进她的肚子里,并使她流血,就算得到了的话,那我得到她了。但这不是一个女人的全部,更不是一个女人的永远。塔娜使我明白什么是全部,什么是永远。于是,我对她说:〃你使我伤心了。你使我心痛了。〃

  塔娜笑了:〃要是不能叫男人这样,我就不会活在这世上。〃

  一个恶毒的念头突然涌上了心头,要是她真不在这世上了,我一定会感到心安。我说:〃你死了,也会活在我心里。〃

  塔娜倒在了我的身上:〃傻子啊,活在你心里有什么意思。〃

  后来,她又哭了,说:〃活在你眼里还不够,还要我活在你心里。〃

  我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爱她,但又常常拿她没有办法。每到这时候,我总是说,我们出去走走吧。大多数时候,她都愿意自己呆着。这样,我就可以脱身走开了。看看管家和他的女助手在于什么,看看拉雪巴土司在干什么。看看又有什么人到这里做生意来了。看看市场上的街道上又多了家什么商号。麦其土司关闭了南方边界上的堡垒。把全部粮食都送到我这里。粮食从这里走向四面八方。四面八方的好东西都聚集到我的手里。

  这天,她却说:〃好吧,我们出去走走吧。〃

  于是,我们两个下了楼。漂亮的女人就是这样,刚才还在掉泪,现在,却又一脸笑容了。

  在楼下,两个小厮已经备好了马。

  我们上了马,索郎泽郎和小尔依紧跟在后面。塔娜说:〃看看你的两个影子,看看他们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说:〃他们是天下最忠诚的。〃

  塔娜说:〃但他们一点也不体面。〃

  看看吧,这些自以为聪明,自以为漂亮,自以为有头有脸的人要体面而不要忠诚。这天,虽然没有举行婚礼,但已经是我妻子的塔娜还说:〃你的管家是个跛子,找一个厨娘做情人。〃她痛心疾首地问我,〃你身边怎么连个体面的人都没有?〃

  我说:〃有你就够了。〃

  我们两个已经习惯于这样说话了。要是说话,我们就用这种方式。对说话的内容,并不十分认真,当然,也不是一点都不认真。和她在床上时,我知道该怎么办。但一下床,穿上衣服,就不知该怎么和她相处了。她是聪明人。主动权在她手上。但我看她也不知道怎么对我才好。像别的女人那样尊重丈夫吧,他是个傻子。把他完全当成个傻子吧,他又是丈夫,又是个跟别的傻子不一样的傻子。虽然我是个傻子,也知道一个男人不能对女人低三下四。再说,只要想想她是怎么到我手里,没办任何仪式就跟我睡在了一个床上,就不想对她低三下四了。正因为这样,每当我们离开床;穿上衣服,说起话来就带着刺头,你刺我一下,我也刺你一下。

  让一个女人经常使自己心痛不是个长久之计。

  我们来到小河边。河水很清,倒影十分清晰。这是多么漂亮的一红一白的两匹马啊。而马背上的两个人也多么年轻,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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