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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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装的香气,这对—个穷乡下人来说并非一件寻常的事。于连的脸涨得通红,叹了口气,呻吟似地说:“您别害怕,夫人,我一切听您吩咐。”
德·莱纳夫人对孩子们的担心完全消除了,只是在这个时候,她才注意到于连的不寻常的美。他那近乎女性的容貌和困窘的神态,对一个自己就十分腼腆的女人来说,并不显得可笑。—般人认为男性美所必备的那种阳刚之气反倒教她害怕。
“您多大了,先生?”她问于连。
“很快就十九岁了。”
“我的大儿子十一岁,”德·莱纳夫人完全放心了,“差不多可以做您的朋友呢,您可以跟他讲道理。有一次他父亲要打他,他就足足病了一个星期、其实只是轻轻的一下,”
“这跟我多么地不同啊,”于连想,“昨天我父亲还打了我呢。这些有钱人多幸福啊!”
德·莱纳夫人已经能够看出这位家庭教师内心中所发生的最细微的变化,她把这种突然的悲伤当成了胆怯,想给他一点儿勇气。
“您叫什么名字,先生?”她问,那声调,那风度,于连都能感到其全部的魅力,然而是何原因,他就茫然了。
“我家叫我于连·索莱尔,夫人。我生平第一次进入陌生人的家,心里害怕,我需要您的保护,开头几天有好多事情您得多加原谅。我从未进过学校,我太穷了;除了我的表亲外科军医,他是荣誉团成员,和谢朗神甫先生之外,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话。神甫先生可以向您证明我的人品。我的哥哥们经常打我,如果他们跟您说我的坏话,您不要相信,如果我做错了事,请您原谅,夫人,我绝不会有不好的意图。”
这段话很长,他说着说着心里就有了底,他在仔细观察德·莱纳夫人。这就是完美的风度的效果,当风度乃本性天成的时候,尤其是有风度的人没有想到有风度的时候,就会有这种效果,于连对女性美是个内行,这个时候他会发誓说她只有二十岁。他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要吻她的手。他很快就害怕了,过了一会儿,他心想:“一个可能对我有用的行动,一个可能减少这位美丽的太太多半会对一个刚刚离开锯木厂的可怜工人所怀有的轻蔑的行动,我若不去完成,那我就是个懦夫。”于连也许多少受到“漂亮小伙子”这个词的鼓舞,近半年来,他每礼拜日都听见一些女孩子这样说他。他的内心斗争不已,德·莱纳夫人跟他说了二、三句话,告诉他开始时如何对待这些孩子。于连极力克制,脸色又变得苍白,很不自然地说道:
“夫人,我绝不会打您的孩子,我在天主面前发誓。”
他一边说,一边大着胆子抓住德·莱纳夫人的手,拉到唇边。她对这举动吃了一惊,想了想,又觉得受到了冒犯。天气很热,她的胳膊光光的,只盖着披肩,于连把她的手拉到唇边的动作使她的胳膊完全暴露出来,过了一会儿,她责备起自己来了,她觉得她的气愤来得不够快。
德·莱纳先生听见有人说话,就从工作间里出来,用他在市政厅主持婚礼时的那种既庄严又慈祥的语气对于连说:“我必须在孩子们见到您之前跟您谈一谈。”
他让于连进入一个房间,他的妻子想让他们单独谈话,但被他留住了。德·莱纳先生把门关上,坐下,态度很严肃。
“本堂神甫先生对我说您是一个品行端正的人,这里的人都会尊敬您的,如果我感到满意,我会帮助您谋个小小的前程。我要求您不再和亲戚以及朋友见面,他们的举止谈吐对我的孩子是不适宜的。这是第一个月的三十六法郎,但您要向我保证不给您父亲一个子儿。”
德·莱纳先生对那老头儿很恼火,因为在这笔交易中,那老头儿比他更精明。
“现在,先生,根据我的命令,这里的人都要称您先生,您将感到进入一个体面人家的好处。现在,先生,您还穿着短上衣,这让孩子们看见是很不成体统的。仆人们看见他了吗?”德·莱纳先生问妻子。
“还没有,我的朋友,”她答道,还沉浸在冥想中。
“太好了。穿上这件吧,”他对感到惊讶的年轻人说,把自己的一件礼服递给他。“我们现在到呢绒商杜朗先生那儿去吧。”
一小时以后,德·莱纳先生带着一身黑的新家庭教师回来了,他看见妻子还坐在老地方。有于连在,德·莱纳夫人感到心里平静了,她端详着他,忘记了害怕。于连可压根儿没想到她,尽管他对命运和人都不信任,此刻他的心情究竟还只是一个孩子的心情,他觉得打从他在教堂里发抖那一刻起,三个钟头以来,他已经生活了好几年了。他注意到德·莱纳夫人的冰冷的神情,知道她还在为他竟敢吻她的手而生气。然而,穿上一套与从前如此不同的衣服所产生的自豪感使他忘乎所以,他真想掩饰自己的快乐,却一举一动都露出生硬和狂乱。德·莱纳夫人望着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庄重点,先生,”德·莱纳先生说,“假使您想获得我的孩子和我的下人的尊敬。”
“先生,”于连答道,“我穿着这身新衣服感到很不自在;我是个穷乡下人,我从来只穿短上衣;如果您允许,我去自己的房间了。”
“你觉得这个新收获怎么样?”德·莱纳先生问他的妻子。
德·莱纳夫人心中一动,几乎出于一种她自已肯定不曾意识到的本能,向她的丈夫隐瞒了真情。
“对这个小乡下人,我可不像您那么高兴,您的殷勤将使他变成一个傲慢无礼的人,不出一个月您就得打发他走。”
“好吧,那我们就打发他走,这不过破费我百把法郎,可维里埃城将习惯于看见德·莱纳先生的孩子有一位家庭教师。如果我让于连仍旧一身工人打扮,这个目的就根本达不到。打发他走的时候,我当然要留下我刚刚在呢绒商那儿做的这套黑衣服。他只能拿走我刚刚在裁缝那儿买的成衣,就是我让他穿的那一套。”
德·莱纳夫人觉得于连在房间里只待了一小会儿。孩子们听说家庭教师来了,围着她问个不停。终于,于连出来了。简直是换了一个人。说他庄重还不对,他真真是庄重的化身。他被介绍给孩子们,他跟他们说话的态度连德·莱纳先生都感到惊讶。
“先生们,我来到这里,”他在结束讲话时说,“是为了教你们拉丁文。你们当然知道背书是怎么回事。这是《圣经》,”他说,指给他们看一本三十二开黑面精装的小书,“特别是我主耶稣的故事,就是大家称为《新约》的那部分。我要常常让你们背诵,你们让我来背背看。”
最大的那个孩子阿道夫拿起书。
“请您随便翻开,”于连继续说,“找一段,把第一个字告诉我。我就把这本圣书,我们的行为准则,背下去,直到您让我停止。”
阿道夫打开书,念出一个字,于连就背下一整页,像他说法国话一样流利。德·莱纳先生望着他的妻子,好不得意。孩子们看到他们父母的惊讶表情,也都一个个睁大了眼睛。一个仆人走到客厅门口,于连还在说拉丁文。这仆人先是呆立不动,随即不见了。很快,夫人的女仆和女厨子来到门旁,这时,阿道夫已经把书翻了八个地方,于连总是背得那么流利。
“啊,我的天主:这小教士好漂亮,”女厨子高声说道,她是个极虔诚的好姑娘。
德·莱纳先生的自尊心动摇了,他不再想如何考察家庭教师,而是一门心思在记忆中翻腾,想找出几句拉丁文来;终于,他好不容易念出一句贺拉斯的诗。于连只知道《圣经》,就皱着眉头说:“我所献身的圣职禁止我读一位如此世俗的诗人。”
德·莱纳先生背了不少所谓贺拉斯的诗。他向孩子们解释谁是贺拉斯,但是孩子们已对于连佩服得要命,对父亲的话没听进几句。他们眼睁睁地望着于连。
仆人们一直站在门口,于连认为应该让考验继续下去。
“斯坦尼斯拉-克萨维埃先生也该在圣书中指一段,”他对最小的孩子说。
小斯坦尼斯拉很得意,好歹总算念出了某一行的第一个字,于连紧接着背出了一整页。合该德·莱纳先生大获全胜,正当于连倒背如流之际,诺曼底骏马的拥有者瓦勒诺先生和专区区长夏尔科·德·莫吉隆先生进来了。这个场面为于连赢得了先生的称呼,仆人们也不敢不这样称呼他了。
市长先生家里来了个奇才,当晚满城争睹,络绎不绝。于连沉着脸,不冷不热地一一应付过去。他的声名在城中迅速传播,几天之后,德·莱纳先生怕他被抢走,向他提出签订两年的合同。
“不行,先生,”于连冷冷地回答,“您要辞退我,我不得不走。一份合同拴住了我,您却不承担任何义务,这不平等,我不能接受。”
于连真行,来此不足一个月,连德·莱纳先生本人都敬重他了。本堂神甫已与德·莱纳先生和瓦勒诺先生闹翻,无人再能泄露于连往日对拿破仑的激情,他此后每谈及这个人,深恶痛绝之情都溢于言表。
第七章 精选的缘分
孩子们崇拜他,他却丝毫也不爱他们,他的心思在别的地方。任这些小家伙做什么,他都耐心对待。冷静,公正,喜怒不形于色,然而受人爱戴,因为他的到来可以说扫除了这个家的烦闷。他是一个好家庭教师。然而对于上流社会,他感到的只是仇恨和厌恶,这个上流社会实际上只是在餐桌的末端接纳了他,这也许解释了他的仇恨和厌恶。在几次盛大的宴会上,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对周围的一切所怀有的仇恨。圣路易节那天,瓦勒诺先生在德·莱纳先生家里成为谈话的中心,于连借口看看孩子们,跑进了花园。他嚷道:“对廉洁的颂扬多么动听啊!仿佛这是唯一的美德,然而对于一个自从管理穷人的福利之后显然把自己的财产增加了两、三倍的人,却又那样地敬重,那样地阿谀奉承!我敢打赌,他连专供弃儿使用的经费都要捞,而这些可怜的人的苦难是比其他人的苦难更为神圣的!啊!恶魔!恶魔!而我也是一种弃儿呀,父亲、哥哥,全家人都恨我。”
圣路易节前几天,于连独自在一片小树林里散步,一边念着日课经。这片小树林俯瞰忠诚大道,人称“观景台”。他远远地看见两个哥哥从一条僻静的小路上走过来,想躲也躲不及了。这两个粗鲁的工人看见他那一身漂亮的黑衣服、极其整洁的外貌、他对他们的赤裸裸的轻蔑,不禁妒火中烧,把他揍了一顿,直打得他满脸是血,昏死过去。德·莱纳夫人和瓦勒诺先生、专区区长一起散步,偶然来到这座小树林;她看见于连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以为他死了。她是那样的激动,直让瓦勒诺先生嫉妒。
瓦勒诺先生的担心未免早了点儿。于连觉得德·莱纳夫人很美,然而正是因为这美,他恨她;这是阻止他发迹的第—块礁石,他险些撞上。他尽量少跟她说话,想让她忘掉头一天促使他吻她的手的那种狂热。
德·莱纳夫人的女仆爱丽莎很快爱上了年轻的家庭教师,常在女主人面前谈到他。爱丽莎对于连的爱情为他招来一个男仆的仇恨。一天,于连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