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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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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此罚却简单不过,题目就在这樱桃上!”余怀不慌不忙地说,向在座的人环顾了一眼,“自来这樱桃好有一比,比做美人香喷喷的朱唇;自来美人之唇也有一比,比做这红艳艳、甜滋滋的樱桃。
    此譬虽则来源甚古,却是妙到绝处,切到绝处。再过一万年,只怕也无以改易!
    不过譬喻归譬喻,究竟此二物之间,滋味有何不同,何者更胜,却从来未经人道过。
    今日适逢席上既有樱桃,又有美人,何不就罚辟疆当场反复尝试,作出品评,以解我辈之惑?“这话刚说完,大家立即哄然叫好。小宛瞧了瞧冒襄,见他捋着胡子,一声不响,知他必定不会答应,心里一阵刺痛,站起来就要走开。方以智等人只当她害羞逃席,连忙一窝蜂地追过去,把她拖了回来。
    正在闹哄哄的当儿,忽然张明弼大声说:“诸位先别闹,且听听辟疆怎么说!”
    大家果然静下来,一齐望住冒襄。只见冒襄淡淡一笑,说:“淡心此谑,倒还不俗。若然小弟拒不受罚,不只辜负了他一番巧思,更辜负了这一桌樱桃,未免可惜——也罢,小弟便尝试一遭,又有何妨!”
    大家见他答应得爽快,都欢呼起来。董小宛呆住了。“啊,怎么……”她想,同时心中依稀闪过一个念头,但冒襄那冷冰冰的神情使她立即又把它否定了。
    “哎,宛娘,快过去嘛,这有什么可害羞的!”余怀柔声催促说,一边同伙伴们交换着狡黠的眼色。
    董小宛又瞧了瞧冒襄,只见他已经伸手从白瓷盂里拣起一桠带绿叶的樱桃,并用一个潇洒美妙的动作,扯了一颗放进嘴里,皱起眉毛斜睨着她,像是有点不耐烦的样子。
    “无论如何,我得过去,对,我得过去!”她在心里说,不由自主地移动脚步,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
    “好,现在开始!”她听见方以智恶作剧的声音。一刹那间,她无暇多想,匆忙中用了一个慌乱、笨拙的动作仰起了头。同时,觉得自己脸红了。“啊,我的样子这会儿一定很蠢,他一定更加不喜欢了!”她不知所措地想。可是情势已经不容她加以补救,第一记亲吻就落下来了。果然,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感觉,但是那意味却完全不同。它显得那样冷漠、勉强,只轻轻碰了一下,就逃也似地退了回去……“好呀!”董小宛听见一声哄然的喝彩。
    “喂,怎么样?什么滋味?”一个怪声怪调的嗓音问。还是那个余怀。
    冒襄却没有回答。董小宛不敢睁开眼睛,她生怕一睁眼就会看见冒襄那张冷酷无情的脸孔。
    很快地,第二记亲吻又来了。它比第一次更加冰冷、更加机械,而且有一种示威似的意味,仿佛在说:“嗯,你们瞧够了么?还想不想再瞧?想瞧我还可以再来!”
    董小宛的心一抖,随即因痛苦而紧缩了。尽管耳畔正在闹哄哄地回响着各种喝彩声和嬉笑声,可是她却感到泪水已经涌上了眼睛。当第三记、第四记亲吻来临时,它就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了。
    “啊,宛娘在哭哩!”一个声音忽然叫起来。霎时间,像听到一声命令似的,喧闹声戛然停止了。船舱里变得一片寂静。
    “宛娘,你做什么?”方以智的声音问。
    董小宛的泪眼闪动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去,没有回答。
    “哎,这是怎么回事?啊!”方以智转向冒襄,后者扭过头去,也是不吭声。
    “嗨!你们说话呀!”方以智发急了。
    “是这么回事!”张明弼在一旁开腔了,“宛娘要随辟疆回如皋,辟疆没答应。”
    “哦,此乃绝佳之事,怎能不允!”方以智说。
    “这是不可以的!”冒襄冷冷地说,“天下事哪有如此容易!”
    “有何难处?”方以智不客气地追问。
    冒襄把曾经对董小宛说过的那些困难又复述了一遍,并补充说:“况且金陵落籍,亦费商量。”
    方以智摇摇头:“此等事并非难至不可解。如今弟要知道的,乃是仁兄到底有无娶宛娘之意?”
    这一问,确实问中了冒襄心中的要害。他觉得说有意也不是,说无意也不是,不由得支吾起来。
    方以智却仿佛看透了冒襄的心思。他“哼”了一声,说:“宛娘是空谷幽兰,淤泥菡萏。坊曲中人,论色、艺,胜于她的会有;若论人品,她却是第一。当今天下扰攘,大乱未已,阁下不于彼辈中觅如君则已,若欲有所物色,而弃宛娘不取,只怕会追悔不及哩!”
    冒襄不做声了。他平日虽然有“翩翩浊世佳公子”之誉,备受各方面的推崇和称赞,他自己更是高傲自负,可是惟独对于方以智,却是十分信服。因为方以智不仅在吃喝玩乐和恶作剧方面,是一名头等的好手,他能想出种种出人意表的新鲜点子,把每一次聚会弄得引人人胜,热闹非凡,而且他还博览群书,见解超卓,有着称得上当世第一流的学问。冒襄自觉比不上他。所以,现在听他正言厉色地这么一说,冒襄就不能不仔细考虑一下了。
    “依我之见——”看见冒襄沉吟不语,张岱从旁插话了,“人决不如天决,现今放着有骰子在此,何妨让宛娘掷出彩来,看看天意如何,也免得辟疆兄多费踌躇。”
    “不错,天决!天决!”余怀立即表示赞同。
    在大家说话的当儿,董小宛一直默默地倾听着,身子不断微微打颤。听见张岱这样建议,她就抬起头来,询问地望着方以智。看见方以智绷着脸,没有吭声,她也就不敢动弹。
    “哎,宛娘,事到如今,你还忌讳什么!”余怀说,从桌上抓过骰子,塞在她的手里。
    董小宛这才畏畏缩缩地站起来,用眼梢偷偷瞧了瞧正皱着眉毛呆坐在一旁的冒襄,然后赶快走到船窗前跪下,仰起脸,望着外面的天空,开始怀着深切的虔诚,喃喃地祝祷。她做得那样专注认真,以至满腔的悲苦和哀怨都被牵引起来,嘴唇在可怜地抖动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一时间,周围的人都静静地望着,谁也不说话。
    终于,董小宛祷告完了。她站起来,用袖子揩了揩眼角,走到桌子跟前,双手捂住骰子,摇了又尧摇了又遥她的表情越来越紧张,眼睛睁得越来越大。突然,她像是横了心似的,双手一放,把骰子全投到桌面上。众人一看:其中三粒先掷出三个六点,第四粒滚动了几下,也停在六点上,还剩下一粒,却兀自滴溜溜地转个不停。大家都屏住气等着,终于“笃”的一声,骰子停下来,这粒骰子朝上的那一面,竟然也是六点!大家凑前去一瞧,都愕住了。
    “全六!全六!天意,天意!”余怀首先大嚷起来。他奔到冒襄跟前:“怎么样,辟疆,这下你可没得说了吧!”
    冒襄也被这种上天显示的“奇迹”弄得目瞪口呆。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沉吟地望着方以智,说:“好吧!如果当真是天意成全此事,弟也没有话说。只是眼下不能操之太急,宛娘仍请先回姑苏,到秋天弟再去接她一起赴留都就试。待到中与不中都有个结果之后,才有空暇料理此事。”
    方以智点点头:“这样也好,大家可都听清了?我们都是证人。
    此事就这么定了。宛娘,你就先回姑苏等辟疆的消息吧!岸⊥鹈挥辛⒓椿卮稹2还谒牧成希莸纳袂橄Я恕K纤嗟孛蜃抛齑剑媚撬笱劬Τ蛄顺蚍揭灾牵殖蛄顺蛎跋澹崆岬氐懔艘幌峦贰?四把冒襄和董小宛分别送走之后的第二天,方以智同黄宗羲一起动身到北京去。
    他们搭乘江船过了长江,从锣鼓喧天、龙舟云集的瓜州渡口重新进入大运河,到扬州后,换了一只官船,取道高邮、淮阴,迤逦北上。
    一年一度的梅雨季节已经到来。从扬州启航后,日日阴雨连绵,天空变得惨淡无光。两岸平坦的原野上,水气弥漫,远远望去,灰蒙蒙、白茫茫的一片。偶尔闪现出一个村落、几丛杂树的影子,也是那般的冷落、荒凉。低矮的船篷上,沙沙的雨点日夜响个不停。潮湿、发霉的气味从船舱的各个角落里散发出来,又一个劲儿往衣袖、领子里钻,使人浑身上下像是泡在无形的涎沫里似的,滑腻腻、粘糊糊,难受极了……也许是受了这种讨厌天气的影响,两个朋友渐渐都变得有点闷闷不乐。本来,开头那七八天,两人还有说有笑,他们谈到了冒襄和董小宛的关系,谈到松山的失守和洪承畴的殉国,还谈到了复社内部的纠纷和面临的危机。不过,彼此的见解都不大一样。譬如:对冒、董的姻缘,方以智表现得颇为热心,黄宗羲却持冷淡甚至不以为然的态度;对于洪承畴之死,黄宗羲大表崇敬,方以智却认为松山之失,洪氏负有重责,他的死无非是逃避罪责而已;对于复社的前途,方以智认为人心已散,事不可为,黄宗羲却仍旧抱有很大的希望,认为经此一场波折,或者能使对立的各派消除误会,重新团结起来……就这样,谈来谈去,总是谈不大拢。最后,只好各自沉默下来,已经有好几天了。
    现在,黄宗羲正靠在船篷上闷头看书。从另一个角落里,传来了金属轻轻碰击的声响——方以智在摆弄着一架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西洋千里镜。那是一尺来长的一柄金属圆筒,两头嵌有玻璃。
    昨天方以智把它一一拆开来,说是要研究一下它何以能将远处的物象移置眼前。
    他到底研究得怎样,黄宗羲也不大清楚。不过后来这千里镜却怎样也装不拢了。方以智虽然强作镇定,也已是额头见汗。昨儿半个夜晚,今儿一个早上,还没弄好,直到现在还与他的书童方理在那儿忙着。
    “密之这人就是好奇太过!也不管懂不懂,拿过来就乱弄一气。瞧他那着急劲儿,这千里镜八成是不知向谁借来的,可是希罕物儿。当真弄坏了,还不知怎么赔哩!”黄宗羲想,有心过去瞧一瞧,但转念一想,这玩意儿自己也不懂,过去也是白搭,便仍旧坐着没动。
    然而,想重新安定下来却也不太容易。那些零件碰击的“笃笃”声,以及方以智主仆二人商量的零声碎语,不断地往耳朵里钻,而且变得越来越清晰、响亮,尽管黄宗羲努力收敛心神,他的视线仍旧有好几次在排得密密麻麻的仿宋字体中迷失了方位。最后,他忍不住了,转过脸去说:“若弄不好,先放着,待到了京里,寻个待诏瞧瞧好啦!”
    他这样说了,可是方以智也不知听见没有,他一不抬头,二不做声,只是把嘴唇抿得更紧,仍然在那里装了又拆,拆了又装。黄宗羲见说他不动,倒也没有办法,只好埋下头去,继续阅读;然而,终于又放下书本,站起身,慢慢地踱到方以智的旁边,开始打量着桌子上那一堆奇形怪状、神秘莫测的零件。“啊,若说这些东西搭配起来,便能将数十里外之景物移置目前,实在教人难以相信,然而却又千真万确。能发明此物之人,岂但技绝人寰,直是巧夺天工哩!不道天下竞有心思灵通若此之人,实在匪夷所思!',他惊奇地想。他看了一会,不由自主就心痒起来,轻轻伸出手去,想拿起那片鸡蛋大的玻璃镜片,细细看一看。然而没等他触到镜片,就听方以智喝道:”别动!盎谱隰说氖忠欢叮ㄚǖ厮趿嘶乩础K屏饲品揭灾牵患谌窆嶙⒌匮芯恳恢煌罚阉吹构サ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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