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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第1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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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士英没有吃过自己那样多的苦头,因此复仇之心自然就不那么迫切。更何况马老头儿目前已经大权在握,富贵已极,可谓志得意满,也不希望自找麻烦。事实上,目前史可法、左良玉和驻扎在福建的总兵官郑芝龙都拥兵在外,对东林、复社之徒如果搞得太过分,难免会招致他们的反对和干预,这无疑是马士英所不愿意的。所以,阮大铖才另谋变计,试图利用马士英对太子出现的恐慌心理,说服老头儿对政敌们痛下杀手。
    本来,马士英也已经同意,谁知才过了几天工夫,老头儿又打起退堂鼓。这就难怪阮大铖既吃惊又着急了。
    “啊,瑶老,那太子系王之明假冒,已经具供在案,朝野皆知,又何惧乎授人以柄?”他睁大了眼睛问。
    马士英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响地走向书案,拿起一叠手折,往阮大铖脸前一送:“朝野皆知?哼,你来看吧!”
    阮大铖疑疑惑惑地接过,很快地翻看了一下,发现是几份上疏的抄本,其中不仅有与左良玉关系密切的川湖总督何腾蛟、江湖总督袁继咸和左良玉本人的,甚至还有江北四镇中的靖南侯黄得功、广昌伯刘良佐的奏疏,内容全是为假太子辩护的。
    阮大铖不由得着忙起来。他先拿起黄得功的疏文,看见上面写着:……东宫未必假冒,不知何人逢迎,定为奸伪。先帝之子,即陛下之子也。不明不白,付之刑狱,将人臣之义谓何?恐诸臣谄佝者多,抗颜者少,即明白识认,亦谁敢出头取祸乎?……阮大铖看了,不禁又惊又气。这时,李沾和张孙振也有点坐不住,从旁边伸过头来。阮大铖便把这份疏文递给他们,再看左良玉的:……东宫之来,吴三桂实有符验。满朝诸臣,但知逢君,罔识大体。前者李贼逆乱,尚锡王爵,何至一家视同仇敌?明知穷究并无别情,必欲展转株求,使皇上忘屋乌之德,臣下绝委裘之义,普天同怨。皇上独与二三奸臣保守天下,无是理也……至于何腾蛟与袁继咸,则分析得更具体。何腾蛟在疏中说:太子到南,何人奏闻?何人物色至京?马士英何以独知其伪?既是王曷之孙,何人举发?内官公侯,多北来之人,何无一人确认,而泛然自供?梦箕前后二疏,何以不发抄传?明旨愈宣,则臣下愈惑。此事关天下万世是非,不可不慎!
    袁继咸则说:
    太子居移气,养移体,必非外间儿童所能假袭。王曷原系富族,高阳未闻屠害,何事只身流转到南?既走绍兴,于朝廷有何关系,遣人踪迹召来?望陛下勿信偏词……阮大铖越往下看,心中的怒火就越往上冒。本来,他已经坐了下去,这时又猛地跳起来,挥着拳头吼叫:“哼,这些人远在湖广、江北,并未见到太子,便一口咬定是真,是何道理?
    分明是先有勾连,图谋篡位无疑!穆虎那封信,非穷究到底不可!”
    李沾也表示怀疑:“假太子到京至今,不过二十日,二审距今,更只十日,何以左良玉等辈在武昌便已知闻?”
    “他在京中安着坐探呢!”张孙振在旁边冷笑说,“往日京中那个讲史的柳麻子,失踪已有两三年,闻得到了武昌,做了左良玉的幕客,深得老左宠信。本月初他忽然又回到京里来,日日四出访友,出入于官员之宅。他本有名声,又是从左营来,人人都奉承他。
    审假太子的消息,必定是这麻子派人报给武昌的!依学生之见,说不定穆虎投书之事,便与他有牵连。若要穷究,竟该连他一并拿了,必得其实!奥硎坑ⅰ昂摺绷艘簧骸扒罹孔匀徊荒选N┦撬阏娓龉┏觯秩绾危磕侵罟疑衔洳ィ炎罅加褡侥霉榘覆怀桑咳舨桓胰ィ闶怯蟹ú恍校穹亲员┏⑴橙跷弈埽俊?马士英这种分析,确实是说中了关键。左良玉一向拥兵自重,不把朝廷的号令放在眼里。即便是严刻刚暴的崇祯皇帝,生前对他也不得不加以容忍,眼下就更别说了。所以,其余三个人听了,一时都哑口无言。
    “那么,你堂堂瑶老,莫非就甘心受制于这等目无朝廷的强徒了么!”半晌,感到绝望的阮大铖咬牙切齿地问。
    “不!”马士英挺起胸,一边倨傲地走来走去,一边说,“对付这等愚妄武夫,只可智取,不可力敌!”
    “哦?”三个同党不约而同地来了精神。
    “对付左良玉,我已定下三条计策在此。一、裁其粮饷,以摇动其军心;二、命黄得功移师板子矶,以防其东下;三、优礼柳麻子,以羁縻其志。待其反又不敢,守又不能,军心离散,自行瓦解,然后遣一使臣,诱之入朝。彼一旦入我掌握,到那时——哼哼!”
    看见马士英强横而又自信的样子,三个同党不由得你望我、我望你。
    “要是左良玉走投无路,当真举兵东下呢?”李沾忍不住问,“黄得功数万之兵,能挡得住他么?”
    “要是黄得功挡不住,就将四镇之兵全调过去!我就不信姓左的真有多大的能耐!”
    “把四镇调过去?那么倘若北兵乘势南下,却怎生区处?”
    马士英的目光在白眉毛下闪烁了一下。显然,他事先并没有深入去考虑事情的后果。他的那三条策略,多半是建立在认定左良玉不敢造反的估计之上的。所以李、张二人的连续诘问,把他弄得颇为困窘,也颇为恼火。以至有片刻工夫,他紧闭着嘴巴,使嘴角上那两道刚愎的皱纹显得更深。随后,他突然把脖子一挺,暴躁地吼叫道:“怕什么!北兵要来就来!我江南宁可亡于清,也决不亡于左!”
    这石破天惊的声言是如此骇人,三个同党呆若木鸡似地望着这位当朝首辅,一时间再也说不出话来。
    七
    左良玉等人为太子辩护的奏疏,无疑使马士英及其党羽感到既恐慌又恼火。但是,对留守南京的复社社友们来说,却犹如苦旱焦渴之际,听到了预兆风雨来临的雷声一般,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和快慰。虽然由于路途遥远,他们还没有接到分赴武昌、厦门的沈士柱、左国楝和余怀、梅朗中等人的来信,但吴应箕、黄宗羲和顾杲经过商量,仍旧决定,立即在南京城里加以响应。所以,这些天他们一方面四出游说,举出种种疑点来反驳马、阮等人宣称太子是假冒的说法;另一方面,则拟出一批声讨、抨击马、阮等人弄权祸国的诗文,抄成无头揭帖,派人到城中到处张贴。 
    事实上,自从吴应箕请来了身怀绝技的江湖朋友帮忙,把声讨的对联公然贴到了阮大铖和马士英的大门上之后,在南京城中已经激起了很大的反响。
    不少人拍手称快之余,纷纷自动起而仿效。所以从三月二十日到月底,不到十天工夫,城中就到处流传着诗歌、对联和民谣。有一首民谣唱道:金刀莫试割,长弓早上弦。
    求田方得禄,买马即为官!
    这是分别讥刺诚意伯刘孔昭、得宠太监张执中、田成,以及马士英的。
    为“假太子”申辩鸣冤的诗歌也被公然贴到了皇城的城墙上——百神护跸贼中来,会见前星闭复开。
    海上扶苏原未死,狱中病已又奚猜?
    安危定自关宗社,忠义何曾到鼎台。
    烈烈大行何处遇,普天空向棘圜哀!
    至于对马士英和阮大铖的攻击,则变得更加公开而激烈,除了继续把马士英比做李自成的丞相牛金星之外,还把阮大铖比做已经投降清朝的阉党余孽冯铨——闯用牛,明用马,两般禽兽;清用铨,明用铖,一块金钱。
    这种内外呼应的抨击浪潮,看来还真的颇为见效。朝廷中,对于太子一案的审理,实际上已经停顿下来;一度气势汹汹要追究主使者的威胁,也偃旗息鼓,不了了之。不仅如此,就连周镳、雷演祚二人,虽然仍旧关着,但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不闻不问,甚至传说有可能会被释放。正是政局的这种转机,使黄宗羲于欣喜之余,终于改变初衷,决定腾出时间,认真料理一下弟弟应征候选的事情。
    说起黄宗会上南京来,已经足有三个多月,当初由于他不听劝阻,硬是前来应征求官,使心情本来就极其恶劣的黄宗羲十分恼火。迫于母亲之命,黄宗羲不好立即把弟弟打发回去,但实际上却很不起劲。三个月来,他只是在元旦期间借拜年的机会,领着黄宗会到几位父执辈的家中转了转。自然,答应帮忙的热心人不是没有。
    不过,几个月过去了,事情却始终没有下文。其间,黄宗会没断过叨咕和咕哝,但黄宗羲却再也不肯带他登门催问。有时黄宗会咕哝得多了,黄宗羲还发起脾气,把弟弟好一顿呵斥。
    这一次黄宗羲倒是认了真。因为一来,他的心情变好了。二来,兄弟俩一起住在米珠薪桂的南京城里,开销太大,时间一久,就有点支应不过来;如果能早早给弟弟觅个一官半职,也免得他老赖在京里不肯走。但是,当兄弟二人挨家挨户地到许诺帮忙的人家去走了一圈之后,却颇为失望。其中除了一两家因主人外出,没能见到外,其余的不是感叹世风败坏,办事很难,就是推说已经托人疏通,尚未有回音。甚至还有说许久不见他们兄弟上门,以为黄宗会已经得官而去,所以便没有再去操办。如此等等,弄得黄氏兄弟面面相觑,哭笑不得。这么一来,反而激起了黄宗羲的执拗脾性。
    “哼,原来全是些靠不住的说嘴郎中!既然如此,我偏要办出个眉目来,给你们瞧一瞧!”他负气地想。因此,当兄弟俩在一位户科给事中的家里白坐了半天,扫兴而出的时候,黄宗羲便毅然回过头,对弟弟说:“走,我们这就上礼部衙门,访钱牧斋去!”
    “啊,兄是说,去访钱、钱牧斋?”本来已经垂头丧气的黄宗会,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黄宗羲肯定地点点头:“不错,就是去访他!”
    黄宗会眨眨眼睛,显然有点犯糊涂:以往他一再要求去见这位最有能力帮自己的忙、与亡父的交情也颇深的礼部尚书,大哥总是坚决反对,还声色俱厉地训斥自己,何以这会儿他又忽然改变了主意?不过,这本是求之而不得的事,黄宗会也不再多问,弟兄俩相跟着,匆匆赶往位于洪武门内的部院衙门去。
    当他们来到礼部衙门,才发现钱谦益不在,说是被皇帝召进宫中议事去了。幸而他的两个学生——顾苓和孙永祚都在。他们喜出望外地迎出来,把客人接进花厅里用茶;又告诉黄氏兄弟,钱谦益进宫议事已有大半天,这会儿快要回来了,请客人一定留下等候。黄宗羲同顾、孙二人本是老相识,只是发生了三年前虎丘大会那场风波之后,彼此见面的机会才少了。不过,一旦面对面地坐下来之后,昔日的情谊便使他们很快无拘无束地交谈起来。
    “哎,太冲兄,”顾苓兴冲冲地问,“前些日子,有人在阮胡子和马瑶草的大门上,各贴了一副对联,这可是你们干的?”
    “噢,兄凭什么说是我们干的?”黄宗羲谨慎地反问。
    “猜呀!弟一听这联语,就猜着了!这留都之内,除了兄等,谁人能有此胆魄!
    骂得好,骂得痛快!这两个老贼,就该有人去刮一刮他们的丑脸皮!”顾苓由衷地赞美着。
    “不错,”孙永祚也接了上来,“还有前日那首诗,更是沉痛迫烈,感人甚深!
    弟还记得——”于是他一字不差地把出现在皇城城墙上的、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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