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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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拴上大车,就得横冲直撞,把行旅者直送到目的地。却顾不得自己力薄能鲜,
叫人坐在里面,颠着晃着不舒服。”
亸娘感觉到这句谦逊的话是公爹特别向她说的。它连同“得、得……”的马蹄
声以及被马蹄踏碎的冰裂声,搅和在一起,长期萦回在她的回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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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是《孙子兵法》里的话,意思说不能幻想敌人不来进攻,而要寄托希望于
我已作好准备,敌人根本无法对我进攻。
②宋朝特用的量词,这里指三十万匹绢,二十万两银子。
③马植逃到北宋后,先后改易姓名为李良嗣、赵良嗣。
④当时西北人自称为自家,读为“洒家”;懑为“们”的意思,但有时也用于
单数。
⑤军饷。
⑥“弼”是木制的弓夹,弓不用时用木夹夹起来以防日晒、受潮而发生高低不
平的现象。
⑦当时北宋人称从辽的统治区域逃亡归来的各族官民为“归朝人”。
⑧宋人习惯称河东、河北为两河。
⑨景德,宋真宗年号。澶渊之盟订于景德元年(1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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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
刘锜等一行人结束了长途跋陟的旅行,来到东京城。
赵隆在东京别无愿意借寓之处,父女俩就理所当然地在刘锜的寓所中住下来。
他们受到居停主妇刘锜娘子殷勤的接待,这种接待是纯粹东京式的:豪侠、好事、
热情、包揽兼而有之。
刘锜娘子母家几代都住在东京,在东京扎了根。她本人的足迹最远也没有超过
东京郊外几十里方圆的范围。那是和女伴们一起到市郊去踏青、探春,暂时领略一
会农村风光,犹如吃惯了山珍海味,偶而也想吃点清淡的蔬菜一样。长期的都市生
活,使她形成了一种优越感。她满心喜欢地接待了丈夫给她带来的宾客,把接待外
路朋友,并使之彻底、完全的东京化,是她眼下最重要的职责。她给赵隆请了安,
以她特殊的敏感,马上感觉到这位老世伯不像是个随和的人。可是她不在乎这个,
她满有信心地相信到头来总是要让他来适应她,而不是她去适应他。纯粹的东京人,
都是这样充满了自豪感的。
然后,她一把拉住亸娘,不住地上下打量她,最后得到结论,断然地称赞道:
“好俊的闺女!”
她用了外路人必须认识到一年以上的时间才可能达到的亲密程度说:“哪阵好
风把妹子吹到东京来了!这一来得在这里住上三年五载,这里就是妹子的家,休再
想着那边了。”
“多谢姊姊!”被刘锜娘子的这种东京式的速度骇异了的亸娘不知道还有什么
别的话可以回答。
刘锜娘子十分喜欢这个简单的回答和伴随着这个回答的直率的表情。
刘锜背着亸娘,把她此来的任务告诉娘子,这使她更加高兴了。她立刻把亸娘
拉进自己的闺房,用了必须经过三年的耳鬓厮磨才能达到的那种亲密程度,小声地
告诉她:
“咱虽说还没见过马兄弟,你刘锜哥哥一天却要几十回叨念着兄弟,念得咱耳
朵也起了茧。这回兄弟回东京来了,好歹要把他抓来,与妹子完婚。这件事就包在
咱身上,他们男子汉省得什么?”
亸娘的生活经验是那样贫乏,她认识这个非军事的人间世界,就好像是个刚落
地的赤婴一样。她不明白处在待嫁少女的身分上,被提到这种尖锐的问题时,理应
红一红脸,忸怩一下,利用这点娇羞来增加客观上的媚态的。
“多谢姊姊!”她还是这样简单地回答。
她简单、直率得使刘锜娘子着迷了,刘锜娘子决没有料到她会得到这样一句回
答。她又拉起亸娘的手,继续说:
“可是这两天东京的灯市真是热闹极了,普天下哪有这样好看的灯市?咱非先
陪妹妹去逛逛不可。逛过了灯市,再办妹子的喜事不迟。”
亸娘也曾在渭州逛过灯市,可是她决不能理解一个东京人逛灯市的重大意义:
东京人主要不是以年龄,而是以逛灯市的回忆来划分生活阶段。
一个白发如银的老婆婆可以从六十年前那次逛灯市的回忆追溯到她的无邪的少
女时代,还可以从逛灯市的伴侣中追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社会关系。她们有的墓木
已拱,有的已经是子孙绕膝……她们流逝的一生犹如一串用回忆的丝线串成的数珠
儿,每一个灯节就是一颗数珠儿。她捻到哪一颗,就会想起哪一年灯市的情况和气
氛——它们似乎都是相同的,又各具有特殊性。她想起她和游侣们挤来挤去的那些
街坊,如今名称虽还如旧,有一半的房屋已经翻造过,一半的店铺扩大、缩小或者
已经打烊了。她还记得跟哪个游伴小声地说过的一句话,这到现在想来,还要为此
赧然红脸。她还会想起她第一次穿上身的那件青莲色的刻丝锦袄,当时是怎么哄动
了九城阛闾的!
所有这一切都不是亸娘所能理解。
她惶惑地看看刘锜娘子热情横溢的神情,不可抗拒的建议,她再一次回答道:
“多谢姊姊!”
(二)
刘锜娘子说得不错,普天之下,哪有一所城市比得上东京,哪有一个节日比得
上东京的灯节?绝对没有!把人类精心创造的有关的形容词,“繁华”、“缛丽”、
“热闹”、“喧闹”、“金碧辉煌”、“光采夺目”等字眼都用尽了,也不足形容
东京的灯节于万一。
每天清早就向四面八方重重洞开的各道城门——南薰门,陈州门、戴楼门、新
宋门、新郑门,封丘门,陈桥门、万胜门,固子门……都展开笑靥,张开两臂,欢
迎一切初来的和重来的客人。它们毫不怀疑人们将带来更多的富足和更大的繁荣,
为它添毫增色。它们带着那样的好心好意,站在人们来到东京的第一道关卡上,热
情焕发地介绍道:“你们快进城来啊!进城来寻欢作乐,尽情享受。俺这里什么都
不欠映,什么都不悭吝,俺代表东京城站到这里来欢迎您老人家进城,祝您愉侠,
可千万不要给俺带来愁苦和灾难就好。”
陶醉于一切愉快,新鲜、热闹的事物,乐于为居民和客人们提供无穷无尽的享
受,这是作为帝京、国都,过着一百多年“熙来攘往”的和平生活的东京城发展起
来的特殊的性格。
作为一座城市的东京城有这种特殊的“城格”,而它的居民们,也发展着与此
相适应的人生哲学。
东京人总是喜欢把各种色采鲜艳的油漆不断地往它身上涂刷,在没有铲去的老
底子上涂上一层层新的,又在新底子上再涂上一层层更加新的漆。在光洁夺目的表
面后下面,还可以看到旧的痕迹,因此显得更加绚丽多采。
东京城每天都在踵事增华。
新年春节的本身就是一种矞丽堂皇的橙黄油漆。
去年腊月中,朝廷又玩出了新花样,明令规定把预赏灯节的日期提前半个月,
这也是一种投合人心的轻倩的绯红油漆。
而在春节中刚透露出来,几天中就已遐迩遍传,妇孺皆知的征辽消息更是一种
震撼人心的大红油漆。
东京人的生活方式虽是丰富多彩,变幻无穷,他们生活目标却很单纯。他们只
追求官能上的快乐和刺激以及达到这个目的必要的物质条件,这些热闹的节目就是
他们的食料、饮料,点心和零食,如果没有这些食品来填满他们饥渴的精神胃口,
他们活在这个世界上将要感到索然无味了。
使赵隆等十分惊异的事情是:在西北军事会议中那么激烈地争辩着的一场战争,
在湄河边的小驿站中目击有人那么急如星火地传送出去的战争动员令,反映到东京
人的生活中,满不是那回事。现在东京人都知道这场战争即将爆发了,但他们一点
也不着忙,更谈不上什么紧张、兴奋,反而感到十分新奇和轻松。征鞍甫解的刘锜
甚至觉得今天的东京比几年前,比他两个月前离开它的时候变得更加繁华,更加接
近升平时期的颠峰,何况很少到东京来过的赵隆,更不必说从未来过的亸娘了。
东京人引以自豪的见多识广特别表现在他们对战争的无知上——在抽象领域中
自命为最渊博的人,在实际生活中往往最无知。东京人夸耀他们在市场上看见过的
各种加工装饰的武器甲马,他们看见过挎刀带剑的军官们在城门口进进出出,还有,
他们在官家的卤簿①中见识过连人带马都披上铠甲的所谓“具装甲骑”,据说合天
下都没有这样精锐的骑兵部队,他们还在“讲史”场中听到说话人讲“三分”,讲
“残唐五代”有关的战争故事。这些就是他们对于战争的全部知识了。东京的上层
人物和绝大多数的中层居民并不真正明白。或者是不想认真弄明白战争究竟是什么。
他们既没有从积极的方面来理解它,为它作出精神和物质上的准备,也没有从消极
的方面想过它可能给他们带来什么、或将迫使他们改变什么?他们对于传闻得来的
战争的消息,第一个敏捷的反应就是把它当作一件新鲜玩意儿,当作一个最新加添
出来的娱乐节目,当作一种掺和在日常生活中醇冽可口的美酒嘉酿。总之,轻飘飘
的东京人不可能持有与战争相适应的刚毅沉着的观念。如果说,他们中间也有少数
人想得远些,想到战争不一定是那么轻松愉快,可能有一天会像个不速之客那样挑
一担愁苦的礼物,登门前来拜访他们,那么它仍然也是遥远的事情。从现在开始到
战争爆发,时间上还有几个月的余裕,从东京到前线,空间上还有一千多里地的距
离,何必过早地、过逞地就为它操起心来?东京人对于时间、空间的概念,一向采
取现实的态度,只限于此时和此地。
疯狂地掠夺、尽情地享受、毫无保留地消费、完全绝对地占有。只要今天的这
一天过得舒服,那管它明天来的日子是甜酸辛苦?东京的上层人物就是用这样的浅
见和短视、这样的豪奢和挥霍、这样的荒唐和无耻来制造和迎接自己的末日,使自
己和追随者一起像雪球般地在战争的烈焰中溶化掉,并且祸延到中下层市民,使他
们受到莫大的灾难。
这就是从现在到收复燕京(那是使他们的欢乐达到最高峰的日子)的一年多时
间中东京人普遍存在着的麻木不仁的心理状态。
打从去年腊月开始,以州桥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辐射的几条最热闹、宽敞的大
街,诸如天汉桥街、临汴大街,马行街、潘楼街,界身、桃花洞,炭巷等街道两侧
都已搭起采棚露屋,作为临时商场,用来平衡市场上求过于供的拥挤现象。连宣德
门外御街两侧的千步廊上也列满了这种临时商场。临时商场里面铺陈着冠子、幞头、
衣衫、裙袄、领抹、花朵、珠翠、头面、匹头以及鞍辔刀剑、动用家伙、书籍古董、
时果腌腊,鲜鲊熟肴等各种档次的消费商品,达到有美皆备、无丽不臻的程度。吸
引了成千上万的顾客,每天都挤得水泄不通。在这段时期中,顾客们甚至形成了一
股风气,专喜欢在流动的摊铺中去选购货品。他们宁可舍弃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