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吾讽刺幽默文集:厚黑随笔-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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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的裁缝木匠,都要拜人为师,学习三年,才能替人缝衣服,做器具。我想:在政界做事,总比当裁缝木匠,要难得多,乃今日的人,黄脚黄手,跳上政治舞台,当首领的不研究首领术,当知事的,不研究知事术,等于未投师学习,即替人缝衣服,做器具,此所以辛亥而后,我国政治,闹得一塌糊涂也。他们在政治上的措施,绝像我辈八股先生进场,在洋八股上,东抄写点,西抄写点,凑集成一种规章,勒令全国实行,行之不通,则大骂道:“这种办法,东洋行得通,西洋行得通,独于中国行不通,人民程度,真是太低了。”这种说法,等于说:“此种衣服,东家的孩子穿得,西家的孩子穿得,独于你家孩子穿不得,这是你家的孩子,身体长得不合式,怪不得我缝衣的人。”我国四万万五千万人,自清末变法以来,即托命此种人之手,天乎!冤哉!天乎!冤哉!然则救之之道奈何?曰:只有研究厚黑学。
周秦诸子,彻始彻终,是研究厚黑学,诸君有志斯学,单读鄙人所著之书,只等于读孔子之论语,还不够,必须遍读周秦诸子,等于儒者之遍读六经。如以为周秦诸子太多了,不能遍读,只读老子和韩非子二书,也可窥见全豹。老子言厚黑之体,韩非言厚黑之用。老子在周秦诸子中,犹如昆仑一般,万山从此发脉,周秦时代学术,可说无一不渊源于老子。韩非则如东海一般,为万川汇流处。他是周秦诸子最末一人,春秋战国,百家争鸣,韩非于各派学说,俱研究过了,然后特著一书,可说是集周秦时代政治学说之大成,也即是集厚黑学之大成。刑名出于道德,道家法家,原是一贯。故史迁以老庄申韩,同列一传。
当首领的人,要有首领术。韩非曰:“执术而御之,身座庙堂之上,有处女子之色,无害于治;无术而御之,身虽瘁疲,犹未有益。”崇祯皇帝,不懂首领术,越是苦干硬干,天下越是大乱。当皇帝的本事,全在驾驭人才。崇祯皇帝,没有驾驭法,许多奇才异能之士,发展不出来,虽有良马,无所展足。满洲皇帝,有驾驭法,劣马见了道子,也会跑,所以孔有德等有一般降将,能当开国元勋。洪承畴诸人,平日高谈忠孝,不得不反戈相向,诛锄故主。
第14节:厚黑随笔(13)
韩非举得有个例证:“阳虎议曰:‘主贤明则悉心以事之,不肖则饰诈而试之。’逐于鲁,疑于齐,走而之赵,赵简主迎而相之,左右曰:‘虎善窃人国政,何故相也?’简主曰:‘阳虎务取之,我务守之,’执术而御之,阳虎不敢为非,善事简主,几至于霸。”从这场公案看来,当首领的人,也不必摹仿墨索里尼,和希特拉,组织什么秘密党,只要懂得首领术,任何人,都可指挥如意。如其不然,就是自己亲手造成的学生,都会反戈相向。所以当首领的人,如果说:“某人是坏人,用他出来,一定会捣我的乱。”这种人的本事,未免太小,懂不得厚黑学,够不上当首领,以视赵简主,真是相隔霄壤。一般人都说三国时人才很盛,何以三国时人才会很盛呢?这是由于曹操刘备孙权三人,都善于用人之故,何以三人都善于用人呢?这是由于三人都是厚黑界先知先觉之故。
许邵批评曹操:“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操听了大喜。东汉之末,明明是乱世,明明说曹操是奸雄,何以操听了,会大喜呢?因为曹操是千古奸雄,正是阳虎一流人物,许邵这两句话,即是阳虎所说的:“主贤明则悉心以事之,不肖则饰诈而试之。”直不管从曹操心坎中流出,所以操听了大喜。
曹操懂得:“主贤明则悉心以事之,不肖则饰诈而试之”,所以他执了政,崇奖弛之士,下令再三,至于求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者,真是得了赵简主的秘诀。建安十五年春,下令曰:“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之玉,而钓渭滨者乎?得无有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好人也用,坏人也用,执术而御之,各种人之能力,俱发展出来,操之称雄一世也宜哉。
一般人都说:“中国闹得这样糟,是由于坏人太多了。”说这话的人,就是不懂厚黑学。中国地方如此之广,用人如此之多,哪里去寻许多好人来用?只要懂得厚黑学,执术而御之,坏人都会变成好人,韩非曰:“必恃自直之箭,百世无矢,恃自圆之木,千世无输矣。自直之箭,自圆之木,百世无有一,然而世皆乘车射禽者,括之道用也。虽不待括而有自直之箭,自圆之木,良工弗贵也,何则?乘者非一人,射者非一发也。”韩非所说括之道,即是首领术。他说道:“贞信之士,数不盈十,而境内之官,以百数,必任贞信之士,则人不足官。”这真是通达治体之言。韩非所处,是战国时代,国小地狭,故曰:“官以百数”,今之中国,官以千万数,哪里去寻许多贞信之士?且首领一人,何能鉴别千万官之贤否?所以必须研究厚黑学,懂得首领术,只要善于驾驭,坏人都会变成好人,如果不善驾驭,奸人也会变坏人。一部廿五史,例证很多,诸君自去搜寻,我只提出原则就是了。至于首领术,韩非书中,有具体的说明,有志用世者,断断不可不熟读此书,兹不详引。
厚黑学,极似佛门的禅学,在古代不立语言文字,以心传心,全在自悟,到了黄石老人,传授张子房,子房传授汉高祖,才略见授受痕迹。子房屡被老人怒斥,绝似禅门棒喝法。老人半夜三更传授,绝似五祖传授六祖衣钵。禅宗到了六祖,著一部坛经,公开讲说,其学遂风行一世。厚黑学到了鄙人,著一部厚黑经,公开讲说,吾道之风行天下,不卜可知。故黄石老人者,厚黑学中之达摩也,鄙人不过等于六祖罢了。一般人推我为教主,实在不敢当。
张良面皮之厚,是天生的,黑字是加了学力的。良初遇老人,即跪而进履,其厚业已无以复加,老人犹恐其未醇也,屡次怒斥以验之,知其可以深造了,才进之以黑,授以太公兵法,据史迁齐世家所说:太公兵法全是阴谋奇计,尽厚学精髓也。厚黑学是度功秘诀,为人主都断不可少。张良经老人指点,别有会心,故老人以“王者师”期之。
汉高祖的资质,恰与张良相反,心子之黑,是天生的,厚字是加了学力的。史称:“良以太公兵法,为他人言,皆不省,独沛公善之,良曰:‘沛公殆天授也。’”这即是厚字天生的明证。韩信求封齐王,汉高不能忍耐,全靠张良从旁纠正,这即是厚字加了学力的明证。我把厚黑哲理,随时在报章杂志上发表,等于开办函授学校,无奈诲者谆谆,听者藐藐,这也怪不得诸君,是由于这门学问太精深了,必须刘邦这种天授的聪明,才能领悟。我也不能说诸君鲁钝,只怪鄙人教授不得其法。战国策士,于立谈之顷,即取卿相之荣,无论何种道理,一说出来,任是如何愚鲁之主,都能领悟。这是什么道理呢?因为当时的策士,如苏秦这类人,都是闭门研究,下过一番苦功,把一切事理,弄得清清楚楚,然后出而游说,看人主之意如何,他就用何种方式,人主之心,万变不同,他们的方式,也万变不同,但有一个秘诀:“理论尽管讲得深,言辞却极浅显。”也不引用隐僻的书籍,只就当时列国事实,言下指点,甚至引用一个笑话,或闾里琐事,如“邻妇乞火”,“慈母投抒”之类,听着顿然了悟。所以鄙人讲厚黑学,也用这种方式,把原则寻出了,遍考诸子百家,一部廿四史,与夫近今中外事实,一一都通得过了,然后就人人所知的三国时几个人物,和楚汉事迹,随意指点,使读者言下顿悟。但我所谈三国人物,纯取材于陈寿三国志,其演义上捏造的事实,概屏弃不录。我指示学者应读的书也只有老子和韩非子两种,不敢繁征博引,致读者望洋兴叹,此乃鄙人觉世牖民的苦心,读者谅之。
第15节:厚黑随笔(14)
友人江子愚,咏李特读台诗云:“英雄割据谈何易,李特当年尚读书。”刘先帝读的是什么书?我们看他临终后劝后主那篇文字,即可知道。孙权读的是什么书?看他告诉吕蒙那席话,即可知道。独于史称曹操手不舍书,孙权称操老而好学,究竟曹操读些什么书,我们不得而知。但他曾注孙子,孙子是太公兵法一类书,专言阴谋奇计,故厚黑学为曹操特长。观他所下的令,寻觅不仁不孝之人,而有治国用兵之术者,绝似韩非子之主张,可知他对于韩非子是有研究的。建安十五年令文中,“被褐怀玉”四字,出诸老子,可知他曾研究老子。“钓于渭滨”四字,指太公而言,太公是后世阴谋之祖。“盗嫂受金”四字,指史记上之陈平而言,陈平是著名的阴谋家。老子言厚黑之体,太公,孙子,韩非,和史记,言厚黑之用,曹操研究这类书,体用具备,所以成为三国时第一个英雄。
陆放翁游诸葛武侯读书台诗,末四句云:“出师一表千载无,远比管乐尽有余,世上俗儒宁办此,高堂当日读何书?”诸葛武侯,干的事,非俗儒所能干,当然他读的书,也非俗儒所能读。放翁既发出这个问题,我可代他答覆道:武侯所读的,是古代几部厚黑学教科书。他自比管乐,当然读过管子和战国策。他手写申韩以教后主,当然研究过法家之书。他说的“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语出淮南子,带有点黄老气味。凡此诸书,皆程朱大儒之所谓异端邪说也。孔明读了这些书,乃成了一个王佐之才,真是怪事,宋儒所推崇者,是周公孔子的书,王莽读了一肚皮,篡夺汉室,做了十八年天子,刘歆读了一肚皮,辅佐王莽,当国师,我们可把放翁的诗,改了道:“世上俗儒曾悟否!莽歆当日读何书?”
鄙人发明厚黑学,是民国前二年,我当富顺中学堂监督。(其时校长名曰监督)一夜卧在监督室内,忽然想到曹操刘备几个人,不禁捶床而起曰:“得之矣!得之矣!古所谓英雄豪杰者,不过面厚心黑而已。”于是上下古今想去,一部廿四史,都可一以贯之,是夕终夜不寐,心中愉快情形,大有王阳明在龙场驿大彻大悟光景。从此逢人讲说,民国元年,才登之成都公论日报,今为民国二十九年,则是鄙人宣传厚黑学已三十一年了。释迦说法四十九年,鄙人说法仅三十一年,厚黑学较佛学更为高深,打算再说法十九年,共成五十年,比释迦多一年,然而鄙人今年,已六十有二矣,即使活到你们孔夫子的年龄七十三岁,此后也只有十一年了。孔子曰:“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鄙人则曰:“假我数年,五十以说法,可以无愧释迦矣。”袁子才与程国园书云:“衰年心事,类替人持钱之客,腊残岁幕,汲汲愿景,终日辜榷簿称,为交代后人计甚殷,岂不知假我数年,未必不再有进境,然未知主人留客否也。”此数语直道尽鄙人心事。我频年在外,去岁由成都回到自流井家中,有类孔子自衙反鲁,自己也想休息,惟念世间的教主,无一个不是强聒不舍,死而后已,鄙人年方六十有二,何敢倦勤,因此奋笔写去,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每闻空袭警报,不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