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与80年代诗歌-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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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不断发展成一种特殊的负面“想象力”,暴力的、死亡和分裂的景象遍布他的诗歌。
为什么说是“负面”的想像力,因为在一般的文学经验中,存在着基本的价值等级,比如崇高/邪恶,优雅/粗鄙,光明/黑暗,天空/大地等一系列的“二元模式”。在经典的文学想象中,这些价值等级是稳定的,比如北岛的诗歌想象就依据这一等级产生,或者说完全是“正面的”。而海子虽然在观念上是“反现代”,但在感受上,却发展了波德莱尔以来现代文学关于“黑暗”、“恶”的关注,并形成他想象力的核心,这也让他的诗歌与以往抒情诗歌的优美形态,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相对于浪漫主义传统中,“我”的完整、自足,分裂、劈开的身体,是他诗歌中常见的形象:“在劈开了我的秋天/在劈开了我的骨头的秋天/我爱你,花楸树”(《幸福的一日》),而在《黎明》一诗中,我的身体有被想象为一本翻开(劈开)的书我空空荡荡的大地和天空是上卷和下卷合成一本的圣书,是我重又劈开的肢体流着雨雪、泪水在二月这些不完整、分裂的身体想象,在海子的长诗中更是多见,最突出的表现是“断头”这一形象:一颗头颅在天上飞翔。在海子那里,“断头”与失败的英雄相关,英雄虽然失败,但他的“头”升在空中,就成为了太阳。在身体的分裂、器官的翔舞中,万物同一,天空与大地也是颠倒的,受盲目的力量支配,充满了杀戮、献祭的仪式感。这种分裂、混乱的状态,非常类似于鲁迅小说《铸剑》结尾“三首俱烂”的场面,世界的、精神的、价值的秩序被彻底打乱,代之以某种黑暗力量的循环。可以参照的是,在另外一些诗人那里,世界、天地的秩序的稳定,则是想象力的来源,比如西川的名作《在哈尔盖仰望星空》,就包含这样一种结构:星空是神秘、稳定的秩序象征,而星空之下、旷野之上一个人的敬畏之情(象个领取圣餐的孩子),正是来自天与地、神与人之间的垂直性紧张。在这样的结构中,诗歌提供的经验空间十分阔大,还有一种向上的升腾感,崇高的风格与意义的饱满,恰好与海子笔下的无序、暴乱的世界想象形成对照。
通过上述一些具体的诗例,我们领略了一下海子诗歌的形式创造性,他的诗歌在具有质朴的抒情力量的同时,又充满了丰富的杂多性,或奇异、滑稽、或暴烈、凌厉,有一种混响式的轰鸣效果。这种对诗歌语言、想象的挥霍性、创造性使用,在新诗史上是十分罕见的。在80年代诗歌的背景中,这种形式创造性非但不是孤立的,反而与80年代诗歌的整体理想,有内在的一致性。上面已经谈过,80年代的诗歌革命的动力,可以说成是“对可能性的追求”,这意味着要在既成的诗歌传统与样式之外开掘活力,这种追求的一个结果,甚至是要改变对“诗”的一般性理解。
海子的诗歌理想
长久以来,诗歌只被理解为一种浅斟低唱,风花雪月式的文体,“抒情”性也被不恰当地窄化了,但海子复活了一种深刻的浪漫主义传统,即将诗歌的想像力等同于人类最高级的创造力。
从历史的角度看,新诗的发生是一种诗歌散文化的结果(打破了过去的诗体规范),用白话口语写成的散体“新诗”不像“诗”,或者说新诗不“美”,是它最初面对的最大的合法性危机。为了化解这一危机,将新诗写得更“美”,更象是“诗”,由是也成为新诗的一个基本动力。然而,随之而来的是,在某种意义上,“诗歌”越来越被理解为一种“美”的文学,抒情叙意是其基本方式,自然风景或内心的隐秘情感,是其大致题材范围,而充满朦胧暗示的意象表达,又是其主要的美学特征。用30年代诗人杜衡的说法,诗歌被当作了一种“泄露灵魂隐秘的艺术”。这种想象则有着非常深刻的影响,因为它不仅符合多数读者的期待,而也似乎符合某种文学的规律:诗,作为“纯文学”的极致,应该是一种特殊的、优美的、具有内在排斥性的文体。值得注意的是,它过度发展,就会导致一种精致、唯美,但又过于成规化的诗歌趣味的产生。在80年代,对诗歌语言精致性、成规性的反动,是诗人们共同的冲动:在第三代诗人那里,如韩东、于坚等,口语化风格的追求,激活了诗歌的清新活力;而在西川等北方诗人那里,智者的、箴言式的口吻的采用,也与对所谓“美文学”的反感相关,诗歌蕴涵的深远与风格的崇高,都有助于矫正肤浅和矫情;而在海子这里,他采用的方式是恢复语言与原始生命冲动的关联,诗歌的目的不是美,而是生命的神话。他曾经有这样一段话:“写诗并不是简单的喝水,望月亮,谈情说爱,寻死觅活。”甚至对他自己擅长的抒情诗歌,也持贬抑态度,他曾说:“抒情,是一种自发的举动。它是人的消极能力。”对于诗歌,他给出了另外的理解。
具体说来,从风格上,增强诗歌的强度和力度,焕发语言质朴、粗糙的活力,这是海子的方式,更为重要的是,从观念上,他将“诗歌”的提高到无以复加的高度:这表现为对“创造力”的推崇。长久以来,诗歌只被理解为一种浅斟低唱,风花雪月式的文体,“抒情”性也被不恰当地窄化了,但海子复活了一种深刻的浪漫主义传统,即将诗歌的想象力等同于人类最高级的创造力。在浪漫主义诗学中,有两个概念是最关键的:“情感”与“想象”,但在20世纪中国文学的接受中,“浪漫主义”的“情感”一面得到了强调,但“想象”的因素,在某种意义上却没有受到重视。在柯勒律治、雪莱等浪漫主义诗人那里,“想象”不单单是一个修辞的问题,而是一种化合万物,使不同因素达到有机综合,赋予世界整体与生命的能力,而“诗人”也被认作是现代社会里“未被承认的立法者”。海子的诗歌思考,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了这种思路。譬如,在他的诗中,诗人是作为一个“王者”的形象出现的:“秋天深了神的家中鹰在集合/神的故乡鹰在言语/秋天深了王在写诗”(《秋》)作为“王”,诗人上升到了“造物主”的地位,他的写作有了一种造型的、创造的功能,在《旧约》中上帝正是用“语言”创造世界的(“神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创世的过程就是命名的过程。
这种观念落实在写作中,就是对“长诗”的冲击。海子把自己的诗歌理想,设定为“大诗”,以区别于新诗史上常见的“纯诗”、“小诗”或一般的抒情诗。所谓“大诗”,指的是一种具有历史、经验、情感和文化包容性的诗歌,比如古代的史诗,以及象《神曲》、《浮士德》这样的对人类经验具有总结性、造型性的作品。为了阐发这种认识,海子提供了一种非常个人化的诗歌谱系,区分两种类型诗人:“王子”、“王”。“王子”是指活在“原始力量”周围的抒情诗人,如凡高、雪莱、荷尔德林、叶赛宁等,他们与“原始力量”的对话是“一种抒发的、抒发的舞”;王,是指另一类巨匠型艺术家,能够将“原始力量”变成主体的力量,为我所用,如歌德、但丁等,他们与“原始力量”的关系是“正常的、造型的和史诗的”。海子的诗歌抱负,也要从“王子”成为“王”。这种抱负与当代先锋诗歌的基本内驱力——要重新刷新诗的定义、范围——也是深刻相关的。比如,他的长诗《土地》等作品,完成的是一个庞大的象征体系,从自然的轮回转到人与兽的混合,以繁复、巨大的幻想能力和造型能力,拓展了诗歌表现的疆域,正如骆一禾所言:“他挑战性地向包括我在内的人们表明,诗歌绝不是只有新诗七十年来的那个样子。”
但海子长诗的悲剧性,也由此产生。他的后期写作结合了两种冲动,一是史诗的、大诗的冲动;但在实现方式上,他选取的方式则是一次性的、行为主义的,这二者之间有深刻的矛盾:“史诗”作为一种构架庞大的写作,需要的是百科全书式的复杂和经验的广度、以及一种真正睿智的态度,是一种积累的、缓慢的巨匠型的工作。但海子选择的是直接的突入,一次性抵达。他说:伟大的诗歌,“是主体人类在某一瞬间突入自身的宏伟”,这种突击性、一次性的解决方案,恰恰是80年代激进的、语言行为主义态度的体现,希望以某种单一的、极端的方式获取“宏伟”,而“史诗”所要求的中介性、过程性,恰恰在这种理想中被拒绝。
在短短几年内,海子写出了他的“七部书”,这种“不断加速”的写作,本身就是一次性的行为。他的长诗,或“大诗”是以一个巨大的想象空间为前提的,依照骆一禾的描述:“东至太平洋以敦煌为中心,西至两河流域以金字塔为中心,北至大草原南至印度次大陆以神话线索‘鲲鹏之变’贯穿的广阔地域”,在这个广大的自然地貌上建立起自己的诗歌象征和原型系统的。这是一个惊人的描述,在新诗史上,另一个有此宏大空间感的是郭沫若。然而,一个诗人是如何驾御这一庞大的文化、历史空间的呢,海子的“大诗”中,具体的历史、经验是十分稀薄的,在其中你很难读到一个现代人的生存现实,他的诗歌理想只存在于文化典籍中,或者说只存在于文本中。他借用的典籍包括《圣经》、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罗摩衍那》、希腊神话、戏剧,歌德《浮士德》等,他主要是通过“阅读”和“想象”来直接抵达他的诗歌理想的,而缺乏对现代生活的经验和洞察,这就使他的“大诗”在宏大的同时,也显得空洞、重复,经不起阅读。
海子在一首诗中称:“我已走到了人类的尽头”,就像孙悟空一个筋头翻了十万八千里来到世界的尽头一样。但在现代文学当中,一个人更典型的姿态是“在路上”,或者是鲁迅所描述的“过客”姿态。“走到人类的尽头”,这样一种态度非常决绝,带来了他人难以企及的超越感,但“路上”复杂的风景,或者说现代人的当下处境和繁复经验,也很难被这种态度接纳。在谈到但丁的时候,二十世纪的大诗人艾略特曾说过,为什么但丁能够写出《神曲》,用海子的话来说,他为什么能够写出一部“大诗”,是因为但丁生活在一个看得见“幻象”的时代,在那个时代人们有着统一的信仰、知识体系,所以《神曲》的写作是可能的。但现代社会是一个旋涡状的、焦虑的、破碎的世界,人的经验在纷繁的流变中变得高度复杂,需要一种另外的方式加以整合。海子的写作虽然朝向“大诗”的理想,但到与现代生活,有一种深刻的不可通约性,这也是他悲剧的另一个方面。
作为一门古老的艺术,诗歌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发展到了尽头,尤其是当代诗歌,它要承受来自三方面的压力:古典诗歌的辉煌成就,西方诗歌传统的挤压,以及新诗在近100年发展中提供的传统。在重重压力之下,诗歌写作要想焕发自己的生命力,开掘出自己的可能性,不得不首先将自己变成一场大火,象涅盘的凤凰一样,重新塑造自己的形态,展开全新的、令人震惊的羽翼,这是八十年代诗歌的理想,虽然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