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的文化史寻觅中华-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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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是《 公孟 》篇里的一段对话吧,儒者公孟子对墨子说,行善就行善吧,何必忙于宣传?
墨子回答说:你错了。现在是乱世,人们失去了正常的是非标准,求美者多,求善者少,我们如果不站起来勉力引导,辛苦传扬,人们就不会知道什么是善了。
对于那些劝他不要到各地游说的人,墨子又在《 鲁问 》篇里进一步作了回答。他说:到了一个不事耕作的地方,你是应该独自埋头耕作,还是应该热心地教当地人耕作?独自耕作何益于民,当然应该立足于教,让更多的人懂得耕作。我到各地游说,也是这个道理。
《 贵义 》篇中写道,一位齐国的老朋友对墨子说,现在普天下的人都不肯行义,只有你还在忙碌,何苦呢?适可而止吧。
墨子又用了耕作的例子,说:一个家庭有十个儿子,其中九个都不肯劳动,剩下的那一个就只能更加努力耕作了,否则这个家庭怎么撑得下去?
在《 鲁问 》篇中,墨子对鲁国乡下一个叫吴虑的人作了一番诚恳表白。他说,为了不使天下人挨饿,我曾想去种地,但一年劳作下来又能帮助几个人?为了不使天下人挨冻,我曾想去纺织,但我的织物还不如一个妇女,能给别人带来多少温暖?为了不使天下人受欺,我曾想去帮助他们作战,但区区一个士兵,又怎么抵御侵略者?既然这些作为都收效不大,我就明白,不如以历史上最好的思想去晓喻王侯贵族和平民百姓。这样,国家的秩序、民众的品德,一定都能获得改善。
对于自己的长期努力一直受到别人诽谤的现象,墨子在《 贵义 》篇里也只好叹息一声。他说,一个长途背米的人坐在路边休息,站起再想把米袋扛到肩膀上的时候却没有力气了,看到这个情景的过路人不管老少贵贱都会帮他一把,将米袋托到他肩上。现在,很多号称君子的人看到肩负道义辛苦行路的义士,不仅不去帮一把,反而加以毁谤和攻击。你看,当今义士的遭遇,还不如那个背米的人。
尽管如此,他在《 尚贤 》篇里还是在勉励自己和弟子们:有力量就要尽量帮助别人,有钱财就要尽量援助别人,有道义就要尽量教诲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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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光亮(6)
那么,千说万说,墨子四处传播的道义中,有哪一些特别重要,感动过千年民间社会,并感动了孙中山、梁启超等人呢?
我想,就是那简单的八个字吧——
兼爱,非攻,尚贤,尚同。
“兼爱”、“非攻”我已经在上文作过解释,“尚贤”、“尚同”还没有,但这四个中国字在字面上已经表明了它们的基本含义:崇尚贤者,一同天下。所谓一同天下,也就是以真正的公平来构筑一个不讲等级的和谐世界。
我希望,人们在概括中华文明的传统精华时,不要遗落了这八个字。
那个黑衣壮士,背着这八个字的精神粮食已经走了很久很久。他累了,粮食口袋搁在地上也已经很久很久。我们来背吧,请帮帮忙,托一把,扛到我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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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稷下(1)
一
应该到别处走走了,但是我的脚,还是不由自主地粘在齐鲁大地上。
这就像很多年前写作《 戏剧思想史 》,我的笔绕来绕去总是舍不得离开德国,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考察中国古代高层文化构建史,泰山脚下的话题实在太多。几乎停留在任何一处,稍作打量都能找出值得长期钻研的理由。这对我来说,既是一片沃土,又是一个险境。
为什么说是险境?因为沃土最容易让人流连忘返,而我却已经没有这种权利。自从我下决心要与广大同胞一起来恢复文化记忆,就必须放弃书斋学者那种沉湎一点、不及其余的奢侈,那种自筑小院、自挂牌号的悠闲。我需要从宏观上找出中华文化的灵魂和脉络,因此不能不行色匆匆。
好些天来一直在与自己讨价还价:再留几处吧,或者,只留一处……
一处?
那就给齐国吧。
但是,齐国能随意碰得的吗?一碰,一道巨大的天门打开了,那里有太多太多的精彩。
我不得不装成铁石心肠,故意不看姜子牙那根长长的钓竿,不看齐桓公沐浴焚香拜相管仲的隆重仪式,不看能言善辩的晏婴矫捷的身影,不看军事家孙武别齐去吴的那个清晨,也不看医学家扁鹊一次次用脉诊让人起死回生的奇迹……
全都放弃吧,只跟着我,来到齐国都城临淄的稷门下。那里,曾是大名鼎鼎的稷下学宫的所在地。
二
大地上,有的角落曾经集中过无限的权力,有的角落曾经集中过无限的残暴,有的角落曾经集中过无限的诗情,而有的角落,则集中过无限的智慧。
为什么我们要寻找这种角落,不惜为之连年苦旅?不是为了拾捡故事,也不是为了访古感怀,而是为了探求人性在高度浓缩后才能够显现的奥秘,为了询问祖先在合力倾泻后有可能埋藏的遗言。
稷下学宫原址,就是这种曾经与无限智慧有关的角落。即便只是一站,也会立即困惑:人类在几千年间究竟是前进了还是倒退了。
稷下学宫创办于公元前四世纪中叶,延续了一百三十多年。齐国朝廷一开始是把它当作“智库”来办的,这本是一个很普通的企图,因为当时的每个诸侯邦国都会集中一些智囊人物。但是,齐国统治者出于罕有的远见卓识,大大地改变了它的实用性和依附性,使它出现了不同凡响的形态。
稷下学宫以极高的礼遇召集各地人才,让他们自由地发展学派,平等地参与争鸣,造成了学术思想的一片繁荣。结果,它就远不止是齐国的智库了,而是成了当时最大规模的中华精神汇聚处,最高等级的文化哲学交流地。
齐国做事,总是大手笔。而稷下学宫,更是名垂百世的文化大手笔。我在考察各种文化的长途中不知多少次默默地感念过稷下学宫,因为正是它,使中华文化全面升值。
没有它,各种文化也在,诸子百家也在,却无法进入一种既高度自由又高度精致的和谐状态。因为世上有很多文化,自由而不精致;又有很多文化,精致而不自由。稷下学宫以尊重为基础,把这两者统一了。
因此,经由稷下学宫,中华文化成为一种“和而不同”的壮阔合力,进入了世界文明史上极少数最优秀的文化之列。
三
据史料记载,稷下学宫所在地是在齐国都城临淄的“西门”,叫“稷门”。但稷门应该由稷山得名,而稷山在都城之南。因此有学者认为不是西门而是南门。而且,地下挖掘也有利于南门之说。那就存疑吧,让我们一起期待着新的考古成果。
姑且不说西、南,只说稷门。从多种文献来看,当年的稷门附近实在气魄非凡,成了八方智者的向往目标。那里铺了宽阔的道路,建了高门大屋,吸引来的稷下学者最多时达“数百千人”。
诸子百家中几乎所有当时的代表人物都来过,他们大多像以前孔子一样带着很多学生,构成一个个以“私学”为基础的教学团队。我记得刘蔚华、苗润田先生曾经列述过稷下学者带领门徒的情况,还举出一些著名门徒的名字,并由此得出结论,“稷下学宫是当时的一所最高学府”,我很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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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稷下(2)
如百溪入湖,孔子式的“流亡大学”在这里汇集了。流亡是社会考察,汇集是学术互视,对于精神文化的建设都非常重要。
稷下学宫是开放的,但也不是什么人想来就能来。世间那些完全不分等级和品位的争辩,都算不上“百家争鸣”。因为只要有几个不是“家”而冒充“家”的人进来搅局,那些真正的“家”必然不知所措、讷讷难言。这样,不必多久,学宫也就变成了一个以嗓门论是非的闹市,就像我们今天不少传媒的“文化版面”一样。
稷下学宫对于寻聘和自来的各路学者,始终保持着清晰的学术评估。根据他们的学问、资历和成就分别授予“客卿”、“上大夫”、“列大夫”以及“稷下先生”、“稷下学士”等不同称号,而且已有“博士”和“学士”之分。这就使学宫在熙熙攘攘之中,维系住了基本的学术秩序。
四
稷下学宫所面临的最大难题是显而易见的:它是齐国朝廷建立的,具有政府智库的职能,却又如何摆脱政府的控制而成为一所独立的学术机构,一个自由的文化学宫?
出乎人们意料,这个难题在稷下学宫解决得很好。
学宫里的诸子不任官职,因此不必对自己的言论负行政责任。古籍中记载他们“不任职而论国事”、“不治而议论”、“无官守,无言责”等等,都说明了这个特点。稷下学者中只有个别人偶尔被邀参与过一些外交事务,那是临时的智能和口才借用,算不上真正的参政。
一般认为,参政之后的议政才有效,稷下学宫断然否定了这种看法。
参政之后的议政很可能切中时弊,但也必然会失去整体超脱性和宏观监督性。那种在同一行政系统中的痛快议论,很容易造成言论自由的假象,其实说来说去还是一种“内循环”,再激烈也属于“自言自语”。这样的议论,即便像管仲、晏婴这样的杰出政治人物也能完成,那又何必还要挽请这样一批批的游士过来?
因此,保持思维对于官场的独立性,是稷下学宫的生命。
不参政,却问政。稷下学宫的自由思维,常常成为向朝廷进谏或被朝廷征询的内容。朝廷对稷下学者的态度很谦虚,而稷下学者也可以随时去找君主。孟子是稷下学宫中很受尊重的人物,《 孟子 》一书中提到他与齐宣王讨论政事就有十七处之多。齐宣王开始很重视孟子的观点,后来却觉得不切实用,没有采纳。但这种转变,并没有影响孟子在学宫中的地位。
齐国朝廷最感兴趣的是黄老之学(道家),几乎成了稷下学宫内的第一学问,但这一派学者的荣誉和待遇也没有因此比其他学者高。后来三为“祭酒”执掌学政而成为稷下学宫“老师中的老师”的荀子,并不是黄老学者,而是儒家的集大成者。他的学生韩非子,则是法家的代表人物。
由于统治者的取舍并不影响各派学者的社会地位和言论自由,稷下学宫里的争鸣也就有了平等的基础。彼此可以争得很激烈,似乎已经水火难容,但最后还是达到了共生互补。甚至,一些重要的稷下学者到底属于什么派,越到后来越难于说清楚了。
学术争论的最高境界,就在于各派充分地展开自己的观点之后,又遇到了充分的驳难。结果,谁也不是彻底的胜利者或失败者,各方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同上一个等级。
五
写到这里我不能不长叹一声。我们在现代争取了很久的学术梦想,原还以为是多么了不起的新构思呢,谁知我们的祖先早在两千三百多年前就实行了,而且实行了一百多年!
稷门之下,系水之侧,今天邵家圈村西南角,地下发掘发现,这里有规模宏大的古建筑群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