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诗歌三百首-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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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珠儿随着清脆的语声,
一滴滴,一字字,湿遍了衣襟。
老尼说,「你削去烦恼丝,
泪珠儿也要随着恼消尽!」
恼人的春风,才吹绿了山腰,
凄凉的秋雨,又淋病了檐前的弱柳;
人世间不知又起了,多少纷纭,
尼庵总是静静地没有新鲜,没有陈旧。
只有那暮鼓晨钟,经声佛号,
不知是将人唤醒,还是引人入梦?
她的心儿随着形骸消瘦,
可是没有泪的眼前,更觉朦胧。
过了一天,恰便似过了一年,
眼看就是一年了,回头又好像一天;
水面上早已结了寒冰,
荒凉与寂寞,也来自远远的山巅。
正午的阳光,初春般的温暖,
熙熙的白鸽儿,在空际飞翔;
翩翩地,来了青年的兄妹,
说是奉了母命,来拜佛进香。
她看着那俊秀青年的眉端,
蕴着难言的深情一缕——
活泼的妹子悄悄地,在她身边说,
句句声声,都成了她的竹针万棘!
「美丽的少姑啊,我告诉你!
聪明的你,你说他冤不冤?
为了遗弃了她的,一个未婚妻,
我的哥哥便许下了,不婚的愿!」
她昏昏地,独坐在门前,
落日也沉沉地,北风凄冷,
她睁睁地,目送着一双兄妹下了山;
一直地看得,没有一些儿踪影!
寒鸦呀呀地,栖在枯枝,
渺渺茫茫地,只剩下黄昏;
热泪溶解了,潭里的寒冰,
暮钟频频敲击,她仿佛无闻。
老尼的心肠,虽是冷若冰霜,
也不由得怜她的年纪轻轻——
这样儿年纪轻轻地,
便有这样的,乖奇的运命。
怜她本也是贵族的闺女,
教她静静地修养,在庵后的小楼。
她恹恹地,不知病了几多时,
嫩绿的林中,又听见了鹧鸪。
山巅的积雪,被暖风融化,
金甲的虫儿,在春光里飞翔;
她的头儿总是低低地,
漫说升天成佛,早都无望。
只望一天天地憔悴了,
将来独葬在,三尺的孤坟——
啊,只要是世上所有的,
她都没有了,一些儿福份!
炉烟缕缕地,催人睡眠,
春息熏熏地,吹入了窗阁;
一个牧童,吹着嘹的笛声,
赶着羊儿,由她的楼下走过。
笛声越远,越觉得幽扬,
两朵红云轻抹在,她苍白的面庞——
她取出一张绯红的绸幔,
仔细地看了许久,又放在身旁。
第二日的阳光笛声里,
更参杂着陶陶欲碎的歌唱——
她的心儿里,涌出来一朵白莲,
她就把它,绣在帷幔的中央。
此后日日的笛声中,
总甜甜地,有一种新鲜的曲调——
她也就把彩色的线,按着心意,
水里绣了比目鱼,天上是相思鸟!
她时时刻刻地,没有停息,
把帷幔绣成了,极乐的世界——
树叶相遮,溪声相应,
只空剩下了,左方的一角。
本还想把她的悲哀,
也绣在那空角的上面——
无奈白露又变成严霜,
深夜里又来,嗷嗷的孤雁!
梧桐的叶儿,依依地落,
枫树的叶儿,凄凄地红,
风翕翕,雨疏疏,她开了窗儿,
等候着,等着吹笛的牧童。
「这是我半年来,绣成的帷幔,
多谢你的笛声,给我许多灵感!
我是个十八岁的少尼,
我的身世,只有泪珠泛澜!
「可是我们永久隔阂着;
在两个世界里——」
她把这包帷幔掷下去,
匆匆地,又将窗儿关闭。
次日的天空,布满了彤云,
宇宙都病了三分,更七分愁苦:
一个牧童,剃度在对方的僧院,
尼庵内焚化了,这年少的尼姑。
现在已经二百多年了,
帷幔还珍重地,被藏在僧院里
只是那左方的一角呀,
至今没有一个人儿,能够补起!
林徽因,1904…1955,原名徽音,中国福建长乐人。诗集有《林徽因诗集》等。
【仍然】
你舒伸得象一湖水向着晴空里
白云,又象是一流冷涧,澄清
许我循着林岸穷究你的泉源:
我却仍然怀抱着百般的疑心
对你的每一个映影!
你展开象个千辨的花朵!
鲜妍是你的每一瓣,更有芳沁,
那温存袭人的花气,伴着晚凉:
我说花儿,这正是春的捉弄人,
来偷取人们的痴情!
你又学叶叶的书篇随风吹展,
揭示你的每一个深思;每一角心境,
你的眼睛望着我,不断的在说话:
我却仍然没有回答,一片的沉静
永远守住我的魂灵。
【无题】
什么时候再能有
那一片静;
溶溶在春风中立着,
面对着山,面对着小河流?
什么时候还能那样
满掬着希望;
披拂新绿,耳语似的诗思,
登上城楼,更听那一声钟响?
什么时候,又什么时候,心
才真能懂得
这时间的距离;山河的年岁;
昨天的静,钟声
昨天的人
怎样又在今天里划下一道影!
【秋天,这秋天】
这是秋天,秋天,
风还该是温软;
太阳仍笑着那微笑,
闪着金银,夸耀
他实在无多了的
最奢侈的早晚!
这里那里,在这秋天,
斑彩错置到各处
山野,和枝叶中间,
象醉了的蝴蝶,或是
珊瑚珠翠,华贵的失散,
缤纷降落到地面上。
这时候心得象歌曲,
由山泉的水光里闪动,
浮出珠沫,溅开
山石的喉嗓唱。
这时候满腔的热情
全是你的,秋天懂得,
秋天懂得那狂放,——
秋天爱的是那不经意
不经意的凌乱!
但是秋天,这秋天,
他撑着梦一般的喜筵,
不为的是你的欢欣:
他撒开手,一掬璎珞,
一把落花似的幻变,
还为的是那不定的
悲哀,归根儿蒂结住
在这人生的中心!
一阵萧萧的风,起自
昨夜西窗的外沿,
摇着梧桐树哭。——
起始你怀疑着:
荷叶还没有残败;
小划子停在水流中间;
夏夜的细语,夹着虫鸣,
还信得过仍然偎着
耳朵旁温甜;
但是梧桐叶带来桂花香,
已打到灯盏的光前。
一切都两样了,他闪一闪说,
只要一夜的风,一夜的幻变。
冷雾迷住我的两眼,
在这样的深秋里,
你又同谁争?现实的背面
是不是现实,荒诞的,
果属不可信的虚妄?
疑问抵不住简单的残酷,
再别要悯惜流血的哀惶,
趁一次里,要认清
造物更是摧毁的工匠。
信仰只一细炷香,
那点子亮再经不起西风
沙沙的隔着梧桐树吹!
如果你忘不掉,忘不掉
那同听过的鸟啼;
同看过的花好,信仰
该在过往的中间安睡。……
秋天的骄傲是果实,
不是萌芽,——生命不容你
不献出你积累的馨芳;
交出受过光热的每一层颜色;
点点沥尽你最难堪的酸怆。
这时候,
切不用哭泣;或是呼唤;
更用不着闭上眼祈祷;
(向着将来的将来空等盼);
只要低低的,在静里,低下去
已困倦的头来承受,——承受
这叶落了的秋天
听风扯紧了弦索自歌挽:
这夜,这夜,这惨的变换!
戴望舒,1905…1950,笔名有戴梦鸥、江恩、艾昂甫等,生于浙江杭州。1926年同施蛰存、杜衡创办《璎珞》旬刊,1932年参加施蛰存主编的《现代》杂志编辑工作。第一本诗集《我底记忆》于1929出版,其中《雨巷》成为传诵一时的名作,他因此被称为“雨巷诗人”。还着有诗集《望舒草》(1933),《望舒诗稿》(1937),《灾难的岁月》(1937)等。
【雨巷】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行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静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象梦一般的
象梦一般的凄婉迷茫。
象梦中飘过
一支丁香地,
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她静静地远了,远了,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烦忧】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我用残损的手掌】
我用残损的手掌
摸索这广大的土地:
这一角已变成灰烬,
那一角只是血和泥;
这一片湖该是我的家乡,
(春天,堤上繁花如锦障,
嫩柳枝折断有奇异的芬芳)
我触到荇藻和水的微凉;
这长白山的雪峰冷到彻骨,
这黄河的水夹泥沙在指间滑出;
江南的水田,你当年新生的禾草
是那么细,那么软……现在只有蓬蒿;
岭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尽那边,
我蘸着南海没有渔船的苦水……
无形的手掌掠过无限的江山,
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粘了阴暗,
只有那辽远的一角依然完整,
温暖,明朗,坚固而蓬勃生春。
在那上面,我用残损的手掌轻抚,
象恋人的柔发,婴孩手中乳。
我把全部的力量运在手掌 贴在上面,
寄与爱和一切希望,
因为只有那里是太阳,是春,
将驱逐阴暗,带来苏生,
因为只有那里我们不象牲口一样活,
蝼蚁一样死……那里,永恒的中国!
李广田,1906…1968,山东邹平人。1929年入北大外语系预科,并结识本系同学卞之琳和哲学系的何其劳。后出版三人诗合集《汉园集》,被人称为“汉园三诗人”。诗集有《汉园集》,《春城集》(1958)等。
【秋灯】
是中年人重温的友情呢,
还是垂暮者偶然的忆恋?
轻轻地,我想去一吻那灯球了。
灰白的,淡黄的秋夜的灯,
是谁的和平的笑脸呢?
不说话,我认你是我的老相识。
叮,叮,一个金甲虫在灯上吻,
寂然地,他跌醉在灯下了:
一个温柔的最后的梦的开始。
静夜的秋灯是温暖的,
在孤寂中,我却是有一点寒冷。
咫尺的灯,觉得是遥遥了。
【笑的种子】
把一粒笑的种子
深深地种在心底,
纵是块忧郁的土地,
也滋长了这一粒种子。
笑的种子发了芽,
笑的种子又开了花,
花开在颤着的树叶里,
也开在道旁的浅草里。
尖塔的十字架上
开着笑的花,
飘在天空的白云里
也开着笑的花。
播种者现在何所呢,
那个流浪的小孩子?
永记得你那偶然的笑,
虽然不知道你的名字。
【地之子】
我是生自土中,
来自田间的,
这大地,我的母亲,
我对她有着作为人子的深情。
我爱着这地面上的沙壤,湿软软的,
我的襁褓;
更爱着绿绒绒的田禾,野草,
保姆的怀抱。
我愿安息在这土地上,
在这人类的田野里生长,
生长又死亡。
我在地上,
昂了首,望着天上。
望着白的云,
彩色的虹,
也望着碧蓝的晴空。
但我的脚却永踏着土地,
我永嗅着人间的土的气息。
我无心于住在天国里,
因为住在天国时,
便失去了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