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诗歌三百首-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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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离了杯子、茶几、穿衣镜,所有这些
具体的、成批生产的物质。
但我又置身于物质的包围之中,
生命被欲望充满。
语言溢出,枯竭,在透明之前。
语言就是飞翔,就是
以空旷对空旷,以闪电对闪电。
如此多的天空在飞鸟的躯体之外,
而一只孤鸟的影子
可以是光在海上的轻轻的擦痕。
有什么东西从玻璃上划过,比影子更轻,
比切口更深,比刀锋更难逾越。
裂缝是看不见的。
3
我来了,我看见了,我说出。
语言和时间浑浊,泥沙俱下。
一片盲目从中心散开。
同样的经验也发生在玻璃内部。
火焰的呼吸,火焰的心脏。
所谓玻璃就是水在火焰里改变态度,
就是两种精神相遇,
两次毁灭进入同一永生。
水经过火焰变成玻璃,
变成零度以下的冷峻的燃烧,
象一个真理或一种感情
浅显,清晰,拒绝流动。
在果实里,在大海深处,水从不流动。
4
那么这就是我看到的玻璃——
依旧是石头,但已不再坚固。
依旧是火焰,但已不复温暖。
依旧是水,但既不柔软也不流逝。
它是一些伤口但从不流血,
它是一种声音但从不经过寂静。
从失去到失去,这就是玻璃。
语言和时间透明,
付出高代价。
5
在同一工厂我看见三种玻璃:
物态的,装饰的,象征的。
人们告诉我玻璃的父亲是一些混乱的石头。
在石头的空虚里,死亡并非终结,
而是一种可改变的原始的事实。
石头粉碎,玻璃诞生。
这是真实的。但还有另一种真实
把我引入另一种境界:从高处到高处。
在那种真实里玻璃仅仅是水,是已经
或正在变硬的、有骨头的、泼不掉的水,
而火焰是彻骨的寒冷,
并且最美丽的也最容易破碎。
世间一切崇高的事物,以及
事物的眼泪。
廖亦武,1958… ,出生于中国四川省盐亭。诗作收入《后朦胧诗全集》(1993)。
【辞】
我说你别接近这些诗歌,这些石头、太阳和水,这些
臆造的天堂,我说你要管住那双怯弱的手。
这儿的每一个字都是生长的皮肤,它们自动聚合,完
成了一个美人,一首旷世的绝唱,但它们在完成美人或绝
唱之前就已逐渐衰朽,成为很薄很薄的东西了。
如果你默诵了一行诗,就等于撕开了一片丝绸,就等于
损伤了一块皮肤,你将眼睁睁地看着那伤口一点点红肿、
化脓、扩散,最后将你的偶象活活烂掉。美丽的总是很薄的
,象纸、雪、羽毛、绸子、花瓣、唯丽、飞飞这样一些动听
的名词一样薄。你想占有什么,结果什么也占有不了。在溃
败的美后面,是空洞,无限寂寞的空洞,美的本身就是空洞
,眩目迷人的空洞。
我说你要管住那双怯弱的手!
【海】
你要朝向海,永远别回头。沙哑的海,情侣的海,被玻璃
渣子刺伤喉管的海。它祈祷着,喘息着,扭动着,从肺里呛出
鱼,呛出嵌满鳞甲的血。你要住进去,在水和鱼中间,让你的
声带变形。
你要学会海,祷告,跟上它亘古的节奏。忘掉人,成为水,
成为鱼,在波涛的反复搓揉挤撞下成为凝固的水和液态的鱼!那
时你会拥有他和她,拥有一起你的那个女人或男人,他们的脸和
他们的心。你在性别之间飘忽不定。当星星降落海面,幻化成亮
晶晶的新人,你肯定在他们中间,作为星星家族的一员,与鱼,与
水,与你的祷告举行婚礼。
你就是海。沙哑的,永不回头的海。
【渊】
都死了,或者都睡了。雾茫茫的深渊,人体那样轻,宛如蜡梗火柴,一
根接一根地上浮。我迷迷糊糊地起身,床和垫子都不见了,所有的风景都碎
成一块一块的,然后舢板一样退得老远,我失去方位,脚下没有一寸土地,
我只好踩在悬空搭成的人体浮桥上。
众多低音在轮番唱我的诗歌,我也唱。不,我没有唱,是有人在我的丹田
代替我唱。一些零零碎碎的字眼钻进我的耳朵:……幻城……巴人村……
阿拉法威……面具……渴……我写过这些汉字么?真的写过么?
都睡了,真不容易,这是我一生中唯一永在的时刻。浮桥一截截断开,沉
没,我小心地趴下,抱住最后一块桥板——它是女的。它说它是上帝。
孙文波,1956…,出生于四川成都。参与创办诗歌刊物《红旗》,《九十年代》,《反对》,《小杂志》,与人合编《中国诗歌评论》,《中国诗歌:九十年代备忘录》。着有诗集《地图上的旅行》,《给小蓓的俪歌》,《孙文波的诗》,《六十年代的自行车》,《空中乱飞》,文论集《写作,写作》(未出版)。
【歌颂】
从一九二二年到现在,从欧洲大陆
到我的国家,隔开我们的
是死亡,是一片大海
还有语言,在这个冬天
我是依靠了寒冷和孤独,依靠了
一些经过转换的文字
才听见了你的声音,看见了
你的形容。我才感到我进入了你的精神
迷恋于那些古老的城堡
迷恋于那些来自女人的灵魂的芳香
我感到我们是一致的。这些事物的存在
对于我们是道德的拯救
永运幸福的理由。城堡
那接受撤退的风水宝地
受惠于日月。女人灵魂的芳香
更是我们无法描述的伟大的秘密
我就是这样在贫穷中,超越贫穷
我就是这样在痛苦中
不陷落于痛苦。同样,我看到
我们的精神在不同大陆
相同于最美的事物,象湖泊一样沉静
象鸟儿一样纯洁
我们总是用心灵歌唱
颂扬生和死所具有的强大的光荣
不依靠别的什么,深入自己
不依靠别的什么,我看见你就是深沉的火焰
是黄金和白银,甚至
比它们更丰富
无论是在青春的激情还是老年的平和中
你都深入了一个民族心智的底部
其中的睿智使光辉闪耀
一片山水闪动光芒,直到这个星球遥远的角落
我也看见了你最后的孤独
它们又超越了城堡和女人,它们
造成了你不断放逐自己
自然的风景,荷马和歌德深邃的古谣
都最后离开了你
告别所有的人和事物
你以宁静的态度走进死亡
这生命最后的归宿。让我仅能抽泣
让我想到自己的一切。在这里
在我们种族的苍茫中,更加尖锐的
存在灵魂的冲突
所有值得我们歌颂的,我们都歌颂过了
所有值得我们挽救的,我们都挽救过了
唯一的,还剩下天空和水
这自然永恒的事物,它们是否需要我们歌颂
我听见的声音的回答是:不
【回旋】
我们知道他走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这黑夜中的老人,太阳的另一面,
他带来的不是温暖,而是
过于灼热的光芒,我们看见,
他走过的地方石头象流水一样溶化。
歌唱的鸟伤了喉咙和翅膀,
纷纷从高空降落,或者四处逃散。
在远方,在几重大海相隔的远方;
正浮现出年轻人的呐喊。
石墙围住的地方被彻底推倒,
众人象蚂蚁一样迁移。
并且不是为了一对夫妇的死悲伤,
是彻夜欢呼,他们似乎变得残忍,
但其中找到的是无数残忍的理由。
我们的理由已经丧失了,在城市
信仰耸起的墙已日益强大,依靠它,
更多的人们被告知:一个
十几平方米的家族以安顿全部幸福,
只空出一个广场,在节日
由花朵和焰火点缀。
这样,一切就都会发出绚丽的闪光。
垂死的人的回忆也包括在这里面,
现在已经表明:他们需要回忆;
曾经有过的漫游,曾经有过的贫困,
还有一度是朋友的大不义,
不过骄傲就来自于此;
是可以向刃夸耀的金箭一样的财富,
也可以向人射去,使他倒地。
广泛的、纯粹的美好有什么用?
那是舞台上的事情,神的许诺。
神的许诺何时实现过了?
我们还能否这样思想,这样等待?
不能,又把自己的头转向什么地方?
有人已经从羔羊得到了启示;
那洁白的、温顺的羔羊!
铁锤和镰刀、星星和月亮。
这是何等的同样的角度,
与十字架的高度相仿。
它们带来的力量在这里变得坚挺。
使世界的一半可以拒绝另一半。
使这样的话可以成立:
后退,就是前进。
别人的前进是什么?是抹去蒙上的羞耻
黄金鹰冠上的灰尘和血迹。
是唤回自己的预言者;
他们离开的年代很久远了,
但他们不屈不挠的智慧,
带来了一个城邦的崇高,
伟大的、让一切边界敞开的荣誉。
更早的哲人是否想到过这些?
转播福音的哲人死时悲惨。
建造天堂的哲人终身无法返回故居。
还有阿尔戈英雄的儿女们,
他们知道黄金之蜜的流淌却无力获得。
在我们的思想里,这些
都是幻影、失败和消失。
失败呵失败,消失呵消失
当精神追逐着精神,还有谁,
能够使溶化的石头重新复原?
使鸟儿再次振翅和歌唱?
没有了。我们灵魂的狂喜又怎样选择?
我们能不能说:焚烧就是光明。
就象赫拉克利特说他醒着看见的一切?
【客居】
今年秋天,你在一座人口多如沙粒的城市,
成为名副其实的异乡人。
熟人太少,你只能大多数时间在街上,
以观看花里胡哨的建筑排遣内心
的孤独和空虚。你说:〃百货商场
修建得像他妈的一座堡垒。〃
街心的雕塑如同喝醉了酒的出租司机。
对于你,最难捱过的是漫长的夜晚。虽然,
有很多酒吧开放,影剧院中
也在通宵放映电影,但能夜夜去吗?
何况你的经济收入有限,光顾一两次可以,
多了,吃饭便成问题。如此,搞得你
现在十分痛恨夜晚。这种痛恨,
甚至迁怒到了路灯,阴影下的树木,以及星星。
你说:〃路灯是没有名堂的玩艺,浪费电,
若隐若现的效果使人疑神疑鬼,
担心会突然碰上打劫者。
既然夜晚就是黑暗降临,就干脆黑到底吧。
黑得比地狱还黑。难道人
到了地狱还怕什么?一群
是鬼,一个也是鬼;鬼和鬼有什么区别?〃
你其实自己也知道这样长期下去不行。
在给妻子的信中你写道:〃人,
一生中重要的是守在自己的城市。〃
对灵魂最沉重的惩罚是什么?
就是让它在不属于自己的城市漂泊。
你如今已比任何时候都厌恶自己的肉体。
你说:〃因为嘴要吃,命要活,才有客居的悲剧。〃
吕德安,1960…福建人。画家。着有诗集《南方以北》,《顽石》,现居住于美国和福建两地。
【群山之中】
半明半暗的山谷
月亮高挂,星星低垂,
一条溪水旁边,
悠悠几户人家。
“我熟悉黑暗!”
不过是说我刚刚
熟悉一小段山路
和那几块溪间卵石。
我到溪边拾干柴,
供冬天的壁炉烧烤,
让你在屋里等着,
似乎已睡意笼罩;
窗口隐隐放光。就在
那棵树和藤条后面,
如今,我独自一个人
继续拾着干柴,冷风
袭来,一束车灯照亮,
仍旧与那天一样;
我不由得说出:
“我熟悉黑暗”……
想来还是对你说的,
意思仍然是那样:
一小段山路是我
刚刚熟悉的,那一天
我没跟你说:远处
山峦上盘绕的货车扫来
车灯,照亮了半截房子
都朝圣似的向城里爬去
【死亡组诗】
白天将更加短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