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四公子-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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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四年,周延儒得门生张溥之助,复起入相。张溥之助周,非有厚爱于师门,是因为当时朝中,东林正人君子被排斥无存,认为周延儒还不失为可与为善之人,因而为他活动复起。周延儒入京以前,张溥曾跟他公开谈判,提出若干项政治主张,大致皆为力去弊政。周延儒慨然相许,当锐意行之。
第一章陈贞慧(3)
阮大铖原与“荆溪相君”有深交,见他复出,认为是自己翻身的大好良机,便重贿周延儒,恳求援手。《明史》卷三百八:
周延儒内召。大铖辇金钱要之维扬,求湔濯。延儒曰:“吾此行谬为东林所推。子名在逆案,可乎?”大铖沉吟久之曰:“瑶草何如?”瑶草,士英别字也。延儒许之。
十五年六月,凤阳总督高斗光以失五城逮治。礼部侍郎王锡衮荐士英才;延儒从中主之,遂起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凤庐等处军务。
如果不是阮大铖的力量,马士英不会当总督,握兵柄,即令有拥立福王之心,并无支配大局的实力。是故饮水思源,对阮非报答并援引为助不可!
阮大铖一朝得志,自然要翻逆案,修旧怨。周镳的从兄周钟,据说曾为李自成草拟“即位诏书”,名在“顺案”之中——李自成的“年号”叫“大顺”。阮大铖特与“逆案”相对,将逮治附逆明臣一案,定名为“顺案”。牵连及于周镳,捕治在狱。此时阉党弹冠相庆,横行无忌。阮大铖与此辈日夜谋议,要兴大狱尽杀东林与复社中人。陈贞慧、吴应箕首当其冲,甲申九月十四,陈贞慧在南京为锦衣卫镇抚司所逮捕。
据陈贞慧长子陈维崧《先府君行略》记:
宏光帝立于南中,府君蒲伏阙下,为先少保请谥居南中。而怀宁方贵用事,夙又恨府君刺骨;盖先是已捕周鹿溪先生,系之请室矣!先生亦以防乱揭故,为怀宁所切齿者也。府君日夜粥从请室中,或为府君危之,府君卒自若。
九月十四日日下,有白靴校尉数人者至邸中,缚府君至镇抚,出一纸,纸尾有贵池吴先生名;先生先一日亡去。而刘侨者故思宗皇帝时旧锦衣也;夜漏三下,以一小赫蹄与镇抚冯可宗,大约谓,东林后人无故杀之以起大狱,纪纲、门达之事可鉴也。冯获旨意动而司马练公国,亦为府君星夜驰贵阳;而相国王公铎亦致书镇抚,狱遂解。
案:南明史料中,记陈贞慧被捕事绝鲜,即有亦极简略;所以此记为很可宝贵的第一手史料。但其中有一小误。所谓“练公国”,漏一“事”字。练国事名不见经传,而维崧当事人,见闻真切,必不致误,当为文集校刻所漏。
《明季南略》,甲申八月十一,练国事补兵部尚书。九月初九与阮大铖“见朝”。衡之“星夜驰贵阳”语,可以想见练国事者,马士英部下一得力将领。当六月间,马士英奏荐阮大铖后,福王数度召见,但补用之旨,一直未用,系因朝士连章交劾,有所顾忌之故。而马士英以大学士兼摄兵部,亟须得人为助,因而先补练国事。不久,有人奏言,阮大铖知兵事,因于八月底补为“添注兵部侍郎,巡阅江防”。“添注”者,额外入负之谓。“巡阅江防”,向来是御史的差使,俗称“操江御史”,职权甚重。此时以防清兵南下,特用兵部侍郎兼领,表示重视江防。而其实为阮大铖复起,找一冠冕的理由。阮大铖接事后,在江边誓师,着素蟒,饰碧玉,以明其为哀师。其实百官舆服中,并无所谓素蟒,因而被人议为“梨园妆束”。《三国演义》:刘先主起兵为关云长报仇,陈兵江边,连营八百里,皆“白盔白甲白旗号”。阮胡子素蟒的“灵感”,或者出于此。素蟒亦可能出于家蓄戏班的衣箱中。
记中所谓“鹿溪先生”即周镳。阮大铖为兴大狱,曾有一番布置,只看《弘光实录》,便可想见。八月初一,命锦衣卫镇抚司冯可宗,遣役缉事。八月廿一,周镳即被捕;九月初九,阮大铖“见朝”,越五日,陈贞慧亦被捕。
锦衣卫得以“遣役缉事”,乃不经由法院的司法程序,越过所谓“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而由皇帝直接下令锦衣卫逮捕嫌犯。久而久之,事权下移,锦衣卫的“档头”、“番子”,即所谓“白靴校尉”者,狐假虎威,残民以逞,惨酷黑暗之状,不可胜数,《明史•;刑法志》言之甚详,为明朝最大的弊政之一。崇祯十四年周延儒复起,实践对张溥的承诺,奏罢厂卫缉事,辇毂之下,欢声雷动。厂卫则以从此失去刮骨敲髓的凭借,恨周刺骨。锦衣卫都指挥骆养性本周所保荐,亦竟与东厂太监勾结而反噬,刺探延儒阴事,悉以上闻,周延儒因此罢相殒身。至是,冯可宗复又受命“遣役缉事”,即为对付东林、复社的先声。而以周镳的被捕,为锦衣卫凶焰复炽的起始。
至于阮大铖九月初九“见朝”,越五日而陈贞慧不免,乃为阮大铖兵权在握,始敢放手荼毒。其狱之解,据陈维崧记,得力于练国事、刘侨及王铎,而蒋永陵《陈迦陵外传》所记有所不同:
南渡时,定生罹党祸,朝宗捐数千金力为营脱。侯无德色,陈不屑顾谢,相与为古道交如此。
按:练国事与刘侨,不悉其与陈家有何深交,而肯为之如此出力。尤其是刘侨,从贼而又脱归,方当大办“顺案”时,自身难保,何以如此热心,半夜为之致书冯可宗,以永乐、天顺年间纪纲、门达的往事为戒。维崧所记,语焉不详而于情理不惬,则侯方域捐金营救之说,应该可信。贿练国事者,以其为马士英部将,贿刘侨者,以其曾为冯可宗长官,而此狱固非马士英、冯可宗不得解。至于王铎,其时位居次辅,如果与陈有旧而愿相救,大可代向马士英乞情,不必“致书镇抚”,自落以私于公之嫌。南明覆没,王铎与钱牧斋领衔迎降!又《桃花扇》第二十五句“选优”,记“薰风殿”楹联为王铎所书:“万事无如杯在手,百年几见月当头”,庙堂之上,作此楹帖,福王与王铎君臣之人品可知!即令此为孔东塘的杜撰,意存讽刺,则何以不刺他人,独及于王?是则王铎的口碑,亦可想像而得。当时纳贿为之致书镇抚关说,自在情理之中。然而此亦非陈维崧有所讳,或者侯方域既无德色,陈贞慧不屑顾谢,自亦不言,维崧不及知而已。
陈贞慧之狱,结明朝阉党荼毒东林、复社之局。入清党争如故,又为另一重公案。平心而论,阉党固然卑鄙阴险,而东林、复社诸君子断断于门户之见,意气之争,亦未免过分。魏大中的长子,殉父的魏学伊,有一首《猛虎行》,别具见地,颇有意味:
北山有猛虎,不牝亦不牡,哀哀无辜人,吞噬十而九。猛虎且勿道,虱乃伏其尻,壮士困颠踬,虱喙纷相挠。为语行路人,且复忍此虱;扑虱误惊虎,灭影苦无术。虎头置短枕,虎皮罩尘俟;猛虎有死日,虱乎何有哉?
不牝不牡,明指阉人。阉党则虎尻之虱,扑虱惊虎,自招其祸,不如待其自毙。这是魏学伊的看法,是明哲还是姑息,实在难说。
明祚既覆,忠臣义士的结局,不外三种:殉国、起义、归隐,而以归隐最多。隐于僧、隐于医、隐于市井、隐于深山,陈贞慧筑土室于宜兴城南三十里的罨画溪,足迹不履城市。吴梅村有《赠阳羡陈定生》一诗,可以想见其隐居的光景:
溪山罨画好归耕,樱笋琴书足性情。茶有一经真处士,橘无于绢旧清卿。知交东冶传钩党,子弟南皮负盛名。却话宋中登望远,天涯风雨得侯生。
第一章陈贞慧(4)
“宋中”典出杜诗,指河南商邱故宋国之地,借以指侯方域。“子弟盛名”,更非虚语,陈贞慧的长子陈维崧,就是与朱竹齐名的陈其年,号迦陵。汪中教授著《清词金荃》,论其词学如此:
骈文与词赋声名于当代,与秀水朱彝尊名相当,合刻“朱陈村词”;其年自刻“湖海楼词”。自有词人以来,作品之富,未有过于其笔者。虽不及竹之开浙派,而影响词坛亦巨。其弟宗石序其词集云:“值兄少时,值家门鼎盛,意气横逸,谢郎捉鼻,尘尾时挥,不无声华裙屐之好,故其词多作旖旎语。中更颠沛,饥驱四方,或驴背清霜,孤篷夜雨;或河梁送别,千里怀人;或酒旗歌板,须髯奋张;或月谢风廊,肝肠掩抑。一切诙谐狂欢,细泣幽吟,无不寓之于词。”其后号称学苏、辛者,固莫不以迦陵为宗。其末流虽不免粗犷叫嚣之失,要其沉雄豪迈,固一时之杰也。朱疆村题其年词集云:“迦陵韵,哀乐过人多。跋扈颇参青兕意;清扬恰称紫云歌,不管秀师诃。”
所谓“紫云歌”,词意双关。《太真外传》:“玄宗尝梦,仙子十余辈,御卿云而下,各执乐器悬奏之,曲度清越,真仙府音之。有一仙人曰:‘此神仙紫云回,今传授陛下为正始之音。’”疆村以为“清扬恰称紫云歌”,是赞其词有“仙府之音”。又,“朱陈村词”曾传入禁中,所以用玄宗梦中受曲的典故,更为贴切。殊不知紫云亦有本事,钮锈《剩》记:
陈其年未遇时,游广陵,冒巢民延致梅花别墅。有童紫云者,儇丽善歌,执役书堂,陈赠以佳句,并图其像,装为卷帙,题曰《云郎小照》。
适墅梅盛开,陈偕紫云徘徊于暗香疏影间。巢民偶登内阁,遥望见之,忽佯怒,呼二健仆缚紫云去,将加以杖。陈营救无策,意极彷徨,计惟得冒母片言,方解此厄。
时已暮,乃趋赴老宅前,长跪门外。启门者曰:“陈某有急,求太夫人发一玉音。非蒙许诺,某不起也。”因备言紫云事。
顷之,青衣媪出曰:“先生休矣!巢民遵奉母命,已不罪云郎,然必得先生咏梅绝句百首,成于今夕,仍送云郎侍左右也。”陈大喜,摄衣而回!篝灯濡墨,苦吟达曙,百咏既就,亟书送巢民;巢民读之击节,笑遣云郎。
按:紫云姓徐,非寻常歌童。其师名陈九,其年为赋《满江红》相赠,起首数句为:“铁笛钿筝,还记得白头陈九,曾消受妓堂丝竹,球场花酒。籍福无双丞相客,善才第一琵琶手。”拟陈九为汉初田、窦家的门客籍福,则其人当为柳敬亭的流亚,而必久客“田皇亲”家。陈九的来历不凡,其徒可知。当陈其年做客冒氏水绘园时,主人爱才,兼重故人,相待极厚,特以紫云相侍,计六年之久。《剩》又记:
其后紫云配妇,合卺有期矣;陈惘然如失,赋《贺新郎》赠之云:“小酌荼酿,喜今朝钗光钿影,灯前荡漾。隔着屏风喧笑语,报道雀翘初上;又悄把擅奴偷相,扑朔雌雄浑不辨,但临风私取春弓量。送尔去,揭鸳帐。六年孤馆相依傍,最难忘红枕畔,泪花轻飓。了尔一身花烛事,宛转妇随夫唱,努力做藁砧模样。只我罗衾浑似铁,拥桃笙难得纱窗亮;休为我,再惆怅。”
此词当时竞传人口,为从来《贺新郎》中独一无二之作。上半阕写新妇偷相夫婿,雌雄不辨,只好量鞋以为印证,体会极细,不类其年湖海豪气的词风。
下半阕的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