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5届-王旭烽:茶人三部-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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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杨真还在急救室里抢救,那头警报又来,杭派已经包围了医院。吴坤还没有走出医院门口,就被杭得茶堵在了楼道上。他们两人怒目而视,各不相让,在楼梯上僵持数分钟之后,杭得茶突然冲了上来,狠狠地撞了吴坤一下,就擦身而上,直奔急救室。
看着已经面目全非的杨真,杭得茶更下了非把他夺回来的决心。这些天来为了杨真,他一直没有好好睡觉。他每天都在想着、交涉着把杨真先生从上天竺解救出来。但对方看守得很紧,布朗已经去侦察过好几次了。有一天他成功地让迎霜朝那间屋子的窗口扔进了一个废弃的牙膏壳,他们的秘密文件就在牙膏壳里。过了一会儿,那个牙膏壳又被扔了出来,布朗把它带回了家交给得茶。得茶看了之后,说:〃我们必须抓紧时间把杨真先生救出来,否则他会很快被转移的。〃布朗说:〃我发现吃饭的时候只有两个人在外屋看守着,难道我们不可以想办法让那两个人滚开?〃得茶问他有什么锦囊妙计,布朗说:〃那还不简单,天竺山里现成就有一种漂亮的毒蘑菇,我可以采来送给他们,让他们当菜吃,不到十分钟,他们就会不省人事。夜里杨真先生只管自己走走出来就行了,我们在外面用一辆车接他,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会毒死人吗?〃得茶铁青着脸问。
〃瞧你说的,不会毒死人,那还叫毒蘑菇吗?〃布朗反问。
得茶立刻严厉阻止了布朗的这个漏洞百出的荒唐举动,真是亏他想得出来,可他们还能有什么好办法呢?下下策才是强抢,得茶后悔自己迟了一步,看着杨真先生此刻昏迷不醒的样子,他想:我还是不够狠,我还是让吴坤先狠了一步J
有那么三四天时间,医院简直就成了一个造反总部,杭派和吴派的人对峙在其中,等着杨真的伤情结果。第四天他终于脱离危险了,杭得茶和吴坤都吐了一口气。杨真恢复得还算快,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头脑依然清晰,耳朵也能听得到,他只是还没有说过一句话罢了。
这一次杭得茶主动把吴坤堵在医院的后门,他面孔铁青,开门见山说:〃吴坤,你这一次是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不带回杨真先生,我会和你决战到底。〃
吴坤想了想,说:〃好吧,杨真已经能说话了,也听得懂别人说话的意思,你自己跟他去谈吧,他愿意跟你去,我绝不阻拦。〃
杭得茶转身要走,被吴坤一把拉住,他几乎换上了一种苦口婆心的语调,对得茶说:〃杭得茶,我可以实话告诉你,你这么做,一点现实意义也没有。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白夜的意思,我看你们两人在青天白日里做大梦这点上,真是一丘之貉。你挖我的脚底板也好,贴我的大字报也好,对杨真有什么意义呢?难道我会莫名其妙地死抓住个杨真不放?他怎么说也还是我的岳父,不是你的岳父吧?难道我就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我他妈的对你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要我怎么说?〃
得茶讨厌吴坤说话的神情,他仿佛很痛苦,但那痛苦里是夹着很深的炫耀感,夹杂着对权力的根深蒂固的崇拜。他在暗示他,他深请权力的内幕,他对权力的介人与认识,远远要比人们多得多。但得茶偏偏要弱化它:〃说得那么耸人听闻,无非是上面盯着要他的证词。〃
〃无非是!你还要什么样的压力,啊?〃
〃你想做的事情我照样可以做。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共产党不是最讲实事求是吗?〃
〃真照你那么说,北京就不会来人押他了。〃吴坤闷闷地说,〃要不是赵争争这一次横插一杠,杨真已经在北京了。〃
听了这话,得茶也有些发愣,说:〃你把你岳父看守得可真好啊,这回你又要为革命立新功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样刻毒的话,吴坤也没有发火,对这样的刺激他仿佛已经疲倦了,只是说:〃我跟你已经没活好说了,你反正永远也不可能懂。〃
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和杨真真正交谈过一次,但他能预感到杨真是一种什么样的人。他心里头是敬佩这种人的,他相信他不会无中生有,所以他是历史的祭品。历史当然属于强者,杨真这样的人只是历史的清风,掠过也就罢了,不管他们曾经怎么地艰苦卓绝。他挥挥手请得茶自便,他知道,杨真是绝不会让自己扮演一个导火线式的人物的。
杨真的样子让得茶流泪,但不能真的流出来。他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喉咙口一直又湿又成。杨真先生的情况,他严格地向家里人保密,该是他来挑起担子了。他坐在杨真先生的床头,杨真先生的肿成一条缝的眼圈今天退下去了许多,他一直躺着,听得茶诉说他的打算:我要把你弄回去,由我们这一派接管。放心,你在我这里,只会是一个名义上的牛鬼。至于他们要你交代的什么问题,有什么说什么,没什么就不说。难道定中国最大走资派的罪,真的还需要你这样的人的什么证词?我不相信,我看是吴坤在故弄玄虚,是他在捞政治稻草。你怎么看这个问题?不,你不用说话,我能明白你的意思。你不表态?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应该揽到这样的事情里去?可是我不能再沉默,我不能眼看着你们受苦受难,我自己却逍遥自在。先生,我没有机会与你交流,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发现了自己身上的那种政治热情,我不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我过去从未感觉到它的力量。一开始完全是被迫接受它的,让它进驻到我的心里让我非常难受,可是我现在开始习惯于它的存在了。你知道这些日子我想起了什么?我想起我的父亲,听说他从前一向是个自由散漫的人。个人是怎么样转向集体的,你们有过脱胎换骨的过程吗?我现在就有这种感觉,这让我非常难受,同时又有一种牺牲的神圣感。你怎么啦?你说什么,你让我打开窗帘?好的,我现在就打,我现在就给你打开,你想看什么?
杭得茶打开窗帘的时候,自己先愣住了,纷纷扬扬的大雪下来了,窗外站着一个包着头巾的女人,手里撑着一把雨伞,那是他的姑婆杭寄草。得条要打开窗子,寄草拼命摇手,意思是说外面冷,别开窗。杭得茶连忙过来,扶起杨真先生,他看到他那鼻青脸肿面目全非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还看到对面窗外的寄草姑婆也笑了,她的脸贴在窗玻璃上,鼻子压得扁扁的,样子很古怪。雪下得越来越大,一会儿就遮盖了伞面,寄草姑婆一个劲地做手势,让杨真躺下。杨真摇着头,死死地盯着寄草,他还是在微笑,一直就在微笑。但他没有说一句话。得茶真是觉得奇怪,窗帘拉着,杨真先生是凭什么知道寄草姑婆站在外面的?是凭心灵感应吗?这是神秘主义的理论,是四旧、迷信,但至少现在那是事实。他只好再一次走到窗前,告诉寄草姑婆,快回家吧,这里不让人进去,外面又那么冷,快回家吧。寄草微笑着摇头,眼泪和雪花飘在了一起。但她终于还是离开了,告别时手朝天上指了指,杨真仿佛会意,笑得更甚,露出了他那被打掉了几颗大牙的牙床。他的样子非常陌生,他的笑容令人心碎,让得茶想到了那个与他有着血缘关系的女人。他不忍再看,走到窗前,他看到寄草姑婆那蹈锡远去的背影,在医院的大门口一闪,就不见了。
半个多月后将近年关,有关押杨真去京的指令再次下达。这一次杨真开口了,他把吴坤叫来,告诉他,他要回上天竺去,他会在那里尽量回忆他所知道的一切。从未有过的狂喜和失望同时袭击了吴坤,他激动地甚至讨好地对杨真说:〃你放心,我会对你的晚年负责的,革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这些话我早就想跟你说,其实我很敬佩你,如果你不是坚持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立场,你的性格是很让我欣赏的。说实话我也不愿意你去北京,你一到那里,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我是说,那种精神上的东西……〃吴坤看着他的脸色,突然觉得自己的话多了,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你自己跟得茶说一下?他总说要来抢你,你知道,这会酿成大规模武斗,要死人的。〃
正当天空又开始飘起大雪,而杭嘉和在羊坝头自家窗口的桌前为1967年春节的对联踌躇之时,杭得茶和吴坤亲自送杨真回了上天竺。吴坤答应,绝不让类似的毒打事件再发生,而杭得茶也默认了现实,不再提要抢杨真回去的要求。为了表示诚意,吴坤当场打发掉那几个看样子很凶蛮的看守,然后叫来采茶,让采茶领着几个人〃照顾〃杨真春节期间的生活,还把杨真安排在楼上,说楼上暖和一些。吴坤也非常关心杨真的纸够不够,还关心笔墨等琐事,旁敲侧击地问:〃要你回答的问题都清楚了吗?还要不要我再给你提示一下?〃
杨真摇摇头,他的眼神告诉他,他什么都明白了。这眼神让吴坤失落,那里面不再有架骛不驯的骨气了。个人永远是渺小的,他想,并为个人的渺小而悲哀。
杭得茶并没有那种失落的感觉,他不相信吴坤的诚意。他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变得和吴坤一样狡猾了。因此他一直守在杨真的身边,帮他张罗伙食和被褥,直到离开杨真下山,杭得茶才松了一口气。杨真一直把得茶送到山门口,奇怪的是他送了一本书给得茶,英语版的《资本论》,三十年代的版本。看着吴坤不安的样子,杭得茶说:〃怎么样,是不是还得再检查一下?〃吴坤就硬着头皮让手下人拿过来,来来回回地翻,除了扉页上写着一行字母之外,到底还是什么也没翻出来。吴坤记忆极好,他记下了那行字母:Fellgyll Rll Hill Ji Miflg BuYi,一时没看懂,想了想说:〃这里的东西,最好还是都别带出去。〃得茶皱了皱眉,对杨真说:〃我会来看你的。〃此时雪越来越大了,杨真向得茶握手告别的时候,脸上露出的微笑,让得茶想起了医院里他向寄草姑婆的微笑,那是很坦然的,让人放心的,但又是令人心惊的——它是那么样地令人心碎,以至于看上去,那告别甚至有一点儿像永别了……
龙井山中的杭盼,是那天下午终于决定不再等车,从山中徒步向城里走去的。她撑着一把橘黄色的油布雨伞,伞上缀满了一层雪花。她眼前也是密密麻麻的大雪片,天地间一片大白,什么都被遮住了。
从山里出来的时候,她还不时地听到竹子被压断的声音。喀呼,喀呼,然后膨的一声,竹子折断了,压在别的树上,反弹出一簇簇的雪花,抛到山路上,抛到走在山路上的行人们那一把把的伞面上,再籁籁籁地往下掉,在行人的眼前,撤出一小片粉尘。有时,她也走过一大片一大片的茶园,它们像是蘸着白颜料画出来的一道道臃肿的粗线,几乎就看不到绿色的叶子和茶蓬了,只看到它们躲在雪花被子下的隐约的曲线,像那些伊斯兰教规下的披长袍的妇女。
偶尔,她还会在雪路上看到一丝丝的鲜红的色泽,当她定睛细看的时候,它们又消失了。这时她就会站定,略有些不安地环视周围,有一次她甚至蹲了下来,她觉得这些造这不断的红色,真的很像是鲜血。然而没过多久,大地又开始一片雪白。她不知道有谁与她擦肩而过,也不知道谁留下了这些印记,仿佛这也是神的圣迹,但她还不能理喻。
少许的惶恐之后,杭盼又恢复了平静。多少年来,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