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5届-王旭烽:茶人三部-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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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和突然说,〃去,到大哥哥屋里给大爷爷把那块砚台拿出来,你当下手好不好,磨墨,大爷爷要写春联。〃
迎霜勉强笑笑,那是善解人意的大人的笑容,说明她完全知道大爷爷为什么要让她打下手,但她也不违背了大人的好意。她刚拿着钥匙走,叶子小声问丈夫:〃什么乌龟肚皮翻起来,我听都听不懂。〃
嘉和却是一听就明白了。原来上天竺和中国许多寺庙一样,殿前都有一放生池。上天竺历朝就是一个香火旺盛之地,到放生池来放生的善男信女自然特别多。嘉和小的时候,就跟着奶奶到上天竺放过乌龟。放生之前,一般都是要在乌龟壳上刻上年代,有的还会串上一块铜牌,以证明是什么年代由什么人放的生。那乌龟也真是当得起〃千年〃,嘉和曾经亲眼在天竺寺看到过乾隆时代的乌龟。活了多少朝代,日本人手里都没有遭劫,现在肚皮翻翻都一命呜呼了。办法却是最简单的,现在寺庙里和尚都被赶走了,反正也没有人敢来管人家造反派造反,造反派就奇出古怪的花样都想出来了。不要说在大雄宝殿里拉屎拉尿,放生池里钓鱼也嫌烦了,干脆弄根电线下去,一池子的鱼虾螺蜘加千年乌龟,统统触杀。佛家对这些人又有什么办法?他们还说有十八层地狱,可三十六种刑罚也没有电刑这一说啊。嘉和一向是个玄机内藏的人,这些事情他听到了就往肚子里去,不跟大人小孩子说的。又听说布朗瞒着他带迎霜到这种地方去,不免生气,想着等布朗来,要好好跟他说说,别再让迎霜受刺激了。
〃也不知道盼儿什么时候到,往常这个时候,她也该下山了吧。〃 叶子担完孙子的心,又开始担女儿的心。
〃今天下雪,难说。也可能会迟一点,你就不要操这个心了。〃
两个老人正说着闲话,迎霜已经把那方大砚取了来,正是儿子杭忆的遗物,金星款石云星岳月砚。叶子打鸡蛋,一边发出哗哗哗的声音,一边说:〃今年的春联还写啊?〃
嘉和说:〃你不是也要做蛋饺了吗?〃
〃那你还写去年那样的吗?〃叶子盯着他。嘉和淡淡一笑,说:〃我去年写了什么啦?〃
〃去年写什么你记不得了?揖怀不是还跟你争——〃叶子一下子顿住了,原来她也有说漏嘴的时候。嘉和心一缩,眼睛就闭了起来,再张开,那边桌前正在磨墨的迎霜却变成了陈揖怀,这胖子还是那么笑容可掬,右手缩着,用手腕压着砚台一角,却用那只左手磨墨,一边笑嘻嘻地说:〃你写啊,你写啊,我倒要看看你的话遂良字体今年又有什么样的筋骨了。〃
陈揖怀书颜体,但他知道嘉和一向是更喜欢诸河南的字。嘉和与陈揖怀不一样,陈揖怀是杭州城里的书家,大街小巷一路逛去,劈面而来,往往是他的招牌字。嘉和是个茶商,只拿做茶叶生意的好坏来说话的,所以从来不在人前透露自己也喜欢写字。从前是大户人家,一门关进,他怎么写也没人知道。奇的是后来羊坝头五进的忘忧楼府已经成了一个地道的大杂院了,左邻右舍还是不怎么知道他会写字。他们虽然跟他住在一起,但大多对他有些敬而远之,即使有人知道的,也不敢劳驾,到叶子那里就挡掉了,说:〃大先生哪里会写字,不过练练气功罢了。〃对此孙子得茶多有不解,问:〃爷爷我看你是每日都要临一会儿帖的,你的猪体真是得其精髓了,怎么你就不肯给人写字呢?〃嘉和说:〃一个人只做一个人自己的事情。给人家写字是陈先生的事,不是我的事。人家左手都能写出这样的筋骨,我去插上一脚干什么?〃得茶用心琢磨了半天,突然悟了,唉,爷爷还是在教他做人啊。纵有千般才华,不要处处占先,有所为有所不为,舍弃也不是明哲保身,更有为众人、为亲朋好友的一片玉壶冰心。
但嘉和也不是什么都不写,他是有所弃有所不弃的,比如他给得茶的那幅《茶丘铭)},就是他亲手写的。得茶十分喜欢,叫西持印社的朋友给婊了,放在他的花木深房之中还舍不得挂,只是清明品茶时节拿出来照一照眼,平时夜深人静时,自己拿出来看看。《茶丘铭》也不长,原是清初著名诗人杜洛的文章。这个杜洛也是个茶痴,他每天烹茶之后,要把茶渣〃检点收拾,置之净处,每至岁终,聚而封之,谓之茶丘〃。还特意写了这篇《茶丘铭》:〃吾之于茶也,性命之交也。性也有命,命也有性也。天有寒暑,地有险易。世有常变,遇有顺逆。流坎之不齐,饥饱之不等。吾好茶不改其度,清泉活火,相依不舍。计客中一切之费,茶居其半,有绝粮无绝茶也。〃
嘉和对得茶说:〃你搞茶的研究,这些东西我零零碎碎的有一些,看到了我就给你抄下来。这一篇你婊了也就婊了,以后不要再那么做了。从古到今多少书家,能流传的有几个?〃
除了抄抄这些资料之外,也就是每年除夕时的写春联了。这一项他倒也是当仁不让的,陈揖怀这个时候就只有给他打下手的份,一边磨着墨这陈胖子就一边发着牢骚:〃你啊你啊你这根肚肠,真正晓得你心思的只有我陈揖怀。关键时刻就看出你的态度来了,你说是不是?说来说去,你还是不认我的颜体,你还是认你自己的结体啊。〃
每每这时,嘉和就略带狡黠地一笑,回答说:〃颜真卿固然做过湖州刺史,毕竟不像榕河南,算得上是个杭州人啊。〃即便在这个时候,他也不愿意在老朋友面前承认,实际上他是更喜欢自己的字啊。_
嘉和喜欢诸体,当然不是因为乡谊。诸遂良深得王首之真传,嘉和最喜欢的却是他晚年的楷书,学王右军而能别开生面,且保留相当浓厚的隶书色彩,丰沛流畅而绰约多姿,古意盎然又推陈出新,奔放而节制,严谨又妩媚,那微妙之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凡此种种,嘉和的性情,都在诸体的字上显现了出来。
也是爱屋及乌吧,甚至错遂良的命运也成了嘉和感叹不已的内容。诸遂良反对高宗立武则天为皇后,到了在皇帝面前扔了饬,叩头出血,还口口声声说要归田,高宗差一点就杀了他。后来武则天当朝,遂良一贬再贬,竟然被贬到了今天的越南,一代大家,便如此地客死万里之外。嘉和喜欢这样的人格,虽不暴烈,但绝不后退一步。
因了这种性情的暗暗驱使,去年他写了一副春联:门前尘土三千丈,不到熏炉茗碗旁。为此还竟然差一点和陈揖怀争了起来。陈揖怀一看他写了这么一幅字,顾不上说他的字又更加精到,只是说:〃你这是什么,不是文微明的诗吧,它也不是个对子啊。〃
〃我是向来不相信什么对子不对子的,先父都知道法无法。你还记得当年忘忧茶楼时的那副对子吗?谁为茶苦,其甘如养,这哪里是对子?不过《诗经》上的两句诗嘛。〃
陈揖怀点头承认了杭氏的法无法,但他还是心有余悸地问:〃你还真的打算把它贴到门口去啊?〃
嘉和又说:〃怎么,还非得贴向阳人家春常在,或者听谁的话,跟谁走啊!〃
他这一句话简直就是反动言论,吓得在场的叶子和陈揖怀如五雷轰顶,面如土色,风一般〃膨〃 的一声关上门,指着嘉和又跺脚又捶胸,说:〃你这是说什么,不怕人家告发了你?〃
嘉和把毛笔一扔,指着他们说:〃谁告发?是你,还是你?〃
这一说,那两个人倒是愣住了。嘉和这才走到门前开了门,让阳光进来,一边说:〃真是八公山上草木皆兵。〃
那二位还是愣着看他,他也叹了口气,轻声说:〃我若不是相信你们就跟相信我自己一样,我会这么说话吗?你看看我什么时候在小辈们面前说过这样的话,什么时候左邻右舍有人的时候说这种话。我杭嘉和不是人?一年到头我就说这么一句话,也不能说吗?你们也要让我出口气啊!〃
虽这么说话,他还是团掉了那幅字,换上了另一幅,只八个字:人淡如菊,神清似茶。这才又说:〃这幅字你们看怎么样?〃
陈揖怀点头说:〃这幅字放在你家门口还是般配的。放在我家门口,学生来拜年,就要想,陈老师怎么那么不革命了?〃
嘉和这才笑了,说:〃陈胖子,你还是变着法子骂我啊。算啦,不革命就不革命啦,你们给我贴出去吧。〃
这副对联就在门上贴了半年,直到六月里扫四旧,才被叶子心急慌忙地扫掉了。现在又要贴春联,该怎么写呢?写什么呢?陈揖怀那僚亮的笑声永远消失了,被他的学生们一茶炊给砸死了;陈揖怀写满杭州城大街小巷的招牌都被摘了,那些老店名——什么孔凤春啦、边福茂啦、天香楼啦、方裕和啦,统统作为四旧废除了,名字都没有了,那些写名字的招牌还有什么用呢?嘉和默默地看着磨墨的迎霜,一边用温开水化着王一品的羊毫湖笔,想,要是得茶在这里,或许他还可以给我出个联子。可是,他会回来吗?他还能想到他的亲人正在等他吗?
D67年春节前夕,风雨如晦,压弯了杭州郊外的竹林,革命正在更加如火如茶地进行,吴坤也在为江南大学的〃揭批查〃 日夜费心,时至今日,他和杭得茶之间的分歧已经成为一种不可调和的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了。
前不久,江南大学杭派与吴派发生了一场严重的冲突,起因是由批斗杨真开始的,而批斗杨真,则是从杭派对吴坤的揭老底开始的。一夜之间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吴坤顿时成了变色龙和小爬虫的代名词,一个有严重政治问题的革命对象。赵争争气得直跺脚,说:〃杭得茶这个王八蛋,他是成心不让你过年!〃吴坤当然比赵争争要沉得住气,但心里还是有些发虚。他边穿大衣边交代:〃没我的话谁也不要轻举妄动。〃赵争争一把抓住他,问:〃你要到哪里去?〃吴坤掰开她的手说:〃别担心,我去找该找的人。〃赵争争又扑上去抓住他的大衣领子,说:〃去找爸爸,我跟你一起去!〃吴坤一听到这两个字就上火,他痛恨赵争争提她的〃爸爸〃,虽然他清楚这两个字的确至关重要。他假惺惺地笑着,说:〃你不用为我担心,这事情我自己能处理。〃赵争争依旧抓住他的大衣领子不松手,她的狂热简直让人烦透了,可是他依然不得不和颜悦色地安慰她,一遍又一遍地说:〃谢谢你,革命者经得起任何考验,谢谢你的革命友情……〃而革命战友赵争争就向他深情地望去,他能从她闪闪发光的眼睛里看到革命之外的东西,那东西强烈得很,一点也不亚于革命。但那东西越是闪光,他越是要和她谈革命:罗伯斯庇尔、福歇、马拉之死……只有他的革命之水能够浇灭她目光里的欲火。他发现他怕她,可是他为什么要怕她呢?
现在想起来他依旧不得不承认,其实一开始他和赵争争还是挺好的,尽管那时候他已经听说了茶炊事件,但他并不认为这是一种杀人行为,他把它归于革命的必然。夜深人静,他们畅谈了一会儿革命,他就开始诉说他的苦恼,他的感情领域里的苦恼。他知道这一招最灵,没一个年轻姑娘不上钩的。再说这时候他已经喝了一点酒,但还能想到他得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把他的尴尬地位通报到上面,他不想因为白夜和她的生父的问题影响他的政治前途。事情就在那种叙述中发生了变化。应当说,短暂的革命,使他飞快地越过了女人之河。从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