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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顾准日记-第2章

小说: 顾准日记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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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湮没无闻的历史探索。他的学术成就,也正是这种精神的产物。例如,他写作(希腊
城邦制度》,就完全不是“发思古之幽情”的结果,而是为了回答“娜拉出走以后怎样”
的问题。早在干校的时候,为探索为什么播下了革命的理想主义的种子却得到了林彪、
“四人帮”法西斯专政的结果问题,追溯文化史和法权史的根源,遇到了东西民族的历
史殊途是怎样开端、怎样形成的问题。为了解答这个问题,顾准真是做到了王国维所说
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那时,顾准曾反复和我讨论希腊城邦制度的
起源问题。他提出了一个又一个假说,又一个一个地推翻,最后才形成了一套可以自圆
其说的解释。为此,顾准付出了巨大的精力,在有限的书籍中摘取有用的材料,细心地
把它们连缀在一起,形成一个体系。回到北京后,他拖着低烧咯血的病躯,废寝忘食,
每天只带几个冷馒头上北京图书馆,查阅了大量书籍,闭馆以后回到学部大院的集体宿
舍再夜以继日地写作,终于写出了这部连西欧史专家也对它的科学价值赞叹不已的巨著。
    时代发展到今天,顾准所深恶痛绝的东方专制主义和它的经济基础正在走向土崩瓦
解,涤荡历史上积淀起来的污泥积水、实现民族腾飞的条件已经具备,十五年来的改革
确实取得了很大的进步,然而“娜拉出走以后怎样”的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旧体制和
旧文化像一条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它们的代表者仍然步步为营,负隅顽抗。其中有些
人借用“弘扬民族文化”的招牌为专制主义招魂。在转轨过程中,也有人打着“改革”
的旗号干着掠夺大众的勾当。在这种时刻,我想我们知识界尤其需要发扬顾准那样立志
为世界人民服务而不屈从于任何政治权威的精神,为大众的利益、为推进改革而奔走呼
号。
    现在似乎有一种误解,以为既然旧体制下当权者往往用所谓的“整体利益”压制平
民百姓的发展个性和增进物质福利的要求,我们今天就应当反其道而行之,一切以一己
私利为依归,把利己主义的世界观作为改革的精神武器,把承认人的价值化为对金钱价
值的顶礼膜拜。在某些错误观念的误导下,鄙薄崇高,崇尚卑鄙成为时尚。以损人利己
为荣,以不择手段地敛财致富为务,对社会主义和公共道德弃若敝履,把靠掠夺公共财
富起家的暴发户看作改革者典范,把厚颜无耻地倡言市侩哲学与思想解放等量齐观,把
正当的经商牟利同弄权“寻租”混为一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成了人生第一要义,
利己主义被说成是时代的思想旗帜。的确,顾准也说过,有一种个人主义曾经是历史上
积极进步的因素。不过,顾准所认同的,并不是任何一种个人主义,而是“像布鲁诺那
样宁肯烧死在火刑柱上不愿放弃太阳中心说;像宗教战争或异教迫害中的殉道;像生命
可以不要,航海却不可不去的冒险精神;像近代资本主义先锋的清教徒那样,把赚钱、
节约、积累看做在行上帝的道;最后,像马克思认为是共产党的基本标识每个人都能够
‘自我实现’的那种个人主义。”顾准曾经自陈,他“是一个‘倾心’西方文明的人”,
尤其倾心这种文明的先驱——希腊城邦文明。然而他却为希腊世界由于个人利己思想恶
性膨胀而造成的种种败德行为而黯然神伤。他说,我写《希腊城邦制度》“本来是有感
于希腊在那种小邦林立,相互竞争中,个人创造性发挥到顶点,创造出灿烂的希腊文
明,……所以要写,是想歌颂它。可是写着写着,对于林立的小邦相互之间的自相残杀,
甚至不惜勾引希腊文明历来的大敌波斯……对这种不顾大体实在受不了,不知道该歌颂
不,有点迷惘了。”并使(希腊城邦制度)的写作一度“卡壳”。可见顾准对个人主义
决不是全称肯定,而是有批判、有选择的。人民大众改善自己的物质生活处境的要求显
然无可指责。但是,争取更多的物质消费并不是人性的全部。特别是作为社会良知的知
识分子,应当有更高的追求。鲁迅曾经说过,“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
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
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辉,这就是中国的脊梁。”应当说,顾准就是这
样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优秀代表。
    顾准是一座巍然屹立、高耸入云的山峰。不管是在天赋的聪明才智方面,还是在道
德文章方面,我们都不一定都能接近于他所达到的境界。然而“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我们应当积极努力在“为世界人民服务”的宏伟事业中尽自己的一份力量。这也就是对
顾准的最好纪念。

      
序一 智慧与良心的实录
李慎之
    这不是一本“好看”的书,因为它本来不是让别人看的。在当时的条件下,如果真
的被人看到,那对作者来说,只能是“罪上加罪”。但是,它却是一个时代的实录,一
个受难的灵魂的实录。
    当然,在那高唱“六亿神州尽舜尧”的日子里,决不会只有一个顾准,然而却只有
他留下了这样一份断断续续的日记,而且正如有人所说,“只因为他的思想变成了铅
字”,他给整个一代中国的知识分子挽回了荣誉。
    本来没有什么人的日记能有什么主题,但是时代却逼迫顾准的日记有十分突出的主
题。
    首先是要解决填饱肚子的问题。请看:
    刨红薯,民工过路,歆慕不已,都到地头捡残屑,驱之不去。
    一个新发明,红薯藤磨粉。(1959年11月13日)在冀鲁豫时不能下咽的,这回
全部吃完。尤其晚饭三百斤菜,七十五斤米的菜饭,加一盆红薯叶,居然吃完。饥饿是
可怕的。(1959年11月21日)为食物的欲念所苦。想如何找杨陆何三人中的好对象
得以早上喝一次菜汤。想如何搞一点红薯与胡萝卜吃。(1959年12月15日)劳动队
的肿病一下子在一个月内从四十四人增加到七十多人。(1959年12月17日)(跟公
社比起来)劳动队还是天堂。(1959年12月27日)(蔡璋)说,南山粮多,现在农村流
窜犯比城市流窜犯多。人们都往南山跑。青年妇女,分不清是姑娘还是媳妇,只要有吃
的,自愿留在那里给人当媳妇。饥饿是可怕的,饥饿推动人们做出看来做不到的事情来。
(1960年1月15日)死人已知柳之弟、杨之女、刘之父。(1959年11月27日)
附近路倒尸二起。黄渤家中……十五人中死了五个。(1959年12月17日)够了。
“饥饿——浮肿——死亡”这是一条规律,今天四、五十岁上下的人应该都还能记得的。
    正因为这样,顾准花了不少笔墨来记自己如何想办法搞东西吃。一条胡萝卜,成了
“宝中之宝”(读者要知道,这是斯大林对粮食的称呼)。有几次他吃饱了,就高兴得
大写“痛快之至”。其实那个时候,不少人都已到了生物本能的极限,按照生物本能活
着。然而顾准却还没有停止思考。
    日记的又一个主题是改造。本来右派分子下放到农村,唯一的目标就是“改造资产
阶级思想”,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顾准的日记中经常可以看到“写笔记”的字样,就
是写所谓思想改造笔记。但是那是写了给人看的,被顾准称为“苦刑”。真正的思想改
造笔记就是侥幸留下来的这几本日记和后来收在《顾准文集》中的那些笔记、信件和论
文。从这份日记中间,后人可以看到改造是怎么回事。
    改造右派的方法是全国统一的,就是“右派斗右派”,正式的名词是“自我改造”,
或曰“自我教育”。让你抛妻别子,到农村中白天劳动,晚上学习,根据毛主席著作,
“狠斗私字一闪念”(不错,这话是十年以后才由林彪提出来的,然而实际上他不过是
把早在劳改队实行的那一套推而广之而已)。不要怕斗不起来:在每一个人面前都虚悬
着一个“摘帽子”、“回到人民内部”的目标;对本来是党员的人来说,还有一个“早
日回到党的怀抱”的目标,因此改造不愁没有积极分子。正如毛主席早就指出的,只要
有人群的地方,就一定有左、中、右三种人。在人斗人的过程中,谁斗人最狠,上纲最
高,谁就是改造得最好,可以被评为“一类”。当然,你也可以埋头干活,缄口不言,
然而那样问题更大,叫做“抗拒改造”,得到的反应首先就是“打你的态度”。总之,
非要你开口不可,不开口是办不到的,而只要一开口,那一定又有岔子可抓。这样连续
不已的斗争就叫做思想改造。从改造本身的逻辑讲,可以说是没有改好的一天的。但是
毕竟又每过两年总有一部分人“摘帽子”,“回到人民内部”。这个秘密就是管理右派
改造的当地领导的心意。在顾准所在那地方的术语,这就叫做“接上头”,从日记中,
可以看出顾准是很下了一点功夫研究如何能“接上头”的。请看 1959年12月8日的
日记:沈(场长)说我“接上头”了。这其实是笑靥迎人的政策的结果。
    我近来每次看到沈必打招呼,他不瞅不睬我也招呼,这就合乎他的心意了。
    但是顾准也未免天真了些。他不但是北京来的知识分子,还是一个曾经当过“首长”
的人,要想真的同农村管改造的基层干部“接上头”,谈何容易!只靠笑靥迎人地打招
呼顶多只能使改造者一时心理上满足一下而已,至于摘帽子,没有上边的点头,莫说属
于敌我矛盾的右派分子的改造,就是四清运动时挨批挨斗的村干部要“下楼”,文化大
革命中的走资派要“解放”,都是办不到的,这就叫做“党的一元化领导”。所以顾准
虽然自以为“接上了头”,可是到回北京还是没有摘了帽子。不过,千千万万的右派,
又有几人能免于这样的诱惑呢?当然顾准后来也明白了,摘帽子只是一种“政治需要”。
    要应付天天晚上的改造会,实在不是容易的事。顾准不能不想出一些可以供批判又
没有太大危险的“话把儿”,以免“冷潮反而招致“斗态度”。他给自己选定了两个
“话把儿”:一条是“架子”,一条是“人道主义”,说实在的,这也是当年许多右派
分子在同样的情况下所作的无可奈何的选择。这样,“大致可以过去,前后也能一贯”
(见顾准1959年11月10日日记)。
    照常理推想,顾准这样出身贫寒,做过地下工作。又曾在解放区长期工作的老党员、
老干部,一旦成为人下之人,应该是没有多大的架子了。事实上,他早就明白自己的地
位,下放之初就说过“我根本不鄙视”其他右派分子,“因为我也不过与他们处在相同
的地位而已”。但是他现在是“北京来的干部”,历史上还当过几年“首长”,这个
“架子”就像他鼻子上的眼镜一样是永远脱不下来的,哪怕他下定决心始终“笑靥迎人”
也罢。但是这总比“抗拒改造”、“腹非时政”——反对三面红旗的罪行要好多了。
    顾准给自己留给人家批判的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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