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的大宅门 导演郭宝昌传记-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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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好材料交上去,此后隔三岔五便有人把我叫去提出一些新问题。我便一份一份地写。余下的时间则要劳动。我和张老师负责打扫校园和厕所,这些活儿对我来说简直就不叫活儿。只是遇见老同学,脸上十分难堪,特别是表演系的女同学,便觉得还不如在劳改队脱光膀子抡大镐。只有在打扫厕所的时候,张老师无论如何不叫我干,他刷,只叫我站在旁边看。我怎么抢着干也不行,他说:“你是少爷,哪
儿能干这种活儿!”都什么年月了?还“少爷”呢!张老师,真是菩萨心肠啊!
同“牛棚”的孙老师更叫我难忘。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冒着严寒去户外跑步、锻炼。我由于羞见同学,则始终龟缩在“牛棚”内。一天他忽然问我为什么不出去锻炼?我说太冷,他十分严肃地说什么太冷?你原来在学院是运动场上最活跃的人之一,现在怎么了?是不是不好意思见同学?孙老师真厉害,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小心眼儿。他说:“挺起腰板儿来做人,问题总会弄清楚嘛!走,跑步去!”我跟着他去跑步。
操场上人很多,有很多学生也在锻炼,我昂着头,任人去看,居然还有两三个人和我打招呼。顶着西北风跑得满身大汗,孙老师又带我去洗澡间冲澡。好家伙全是凉水,早上哪有热水,孙老师“哗哗”地冲上了,北京的水夏天都乍手,甭说冬天了。冲了一下我就逃了出来,我说:“孙老师,跑步可以,这洗澡就免了吧!”
就这样,提审、写交代、劳动、跑步,过了一个多月,王师傅把我叫去了,脸色很难看地说,你交代的差不多了。我们审查了你在劳改队的表现,你怎么搞的?在劳改队还散布反动言论?我先是一愣,不知从何说起,坚决地说不可能。他愤愤地拿起一张纸拍在桌上,说这是什么?六条呢!我看了一眼便明白了,是劳改队的“战友”们揭发的,而且由于我很少说话,是他们挖空心思揭发出来的。我笑着说您看看都是什么反动言论。他这才注意看,并念出了一条儿:“郭宝昌极其恶毒地说‘打到了媳妇揉到了面’,猖狂地提倡封建社会的‘打老婆’。”
王师傅也笑了,说这叫什么反动言论?我忙说,一百多个人里我是最少的,才六条,您去外调一下、查查别人,最少的三四十条,多的一百多条。他恍然大悟说:“我说呢,这上边儿连公章都没盖,是你们狗咬狗吧。这不算数!”我忙不迭地说:“对对!狗咬狗,狗咬狗!”我这是把自己骂成狗啦,狗好啊,不管咬人和被咬,都是狗,是不算数的!王师傅的脸色立即缓和了,把那张纸扔到了字纸篓里说这不能进档案。他权力真大!我才知道,我的档案不是纸袋卷宗,而是麻袋!大概是全国之最了,能装一百一十八斤大米的麻袋,满满一麻袋。除了拿出了这一张以外,这“麻袋”整整跟了我十五年。王师傅叫我下午再来有重要事跟我说。我心里又打鼓了。
下午走进去一看,除了王师傅,还有一位二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表情都很庄重,很严肃。王师傅说:“经过审查,现在由‘反革命专案’组组长×××,向你宣布处理意见。”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前几天我刚和“黑帮”班的一起参加了一次全院大会,一个老师被宣布解放,一个老师被升级逮捕,一个女老师被当场揪出,立即押上台坐了“喷气式”。我会怎么样呢?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
王师傅叫那个女组长宣布,不知为什么那姑娘扭扭捏捏地非叫王师傅说。王师傅很不满,说这是你们组的事,当然你宣布。姑娘好像很不好意思,抬头看了我一眼,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低下头笑得不行。我没觉得有什么可笑的事,确实没有,这位显然是从工厂来的小姑娘怎么了?我十分困惑地望着王师傅,王师傅十分严厉地说:“笑什么?!挺严肃的事儿你笑什么?快说!”此时我已紧张到了极点,快说呀!姑娘终于忍住了笑,又坚持了一下,这才抬起头,可刚一看我突然又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比刚才笑得还厉害,并说:“王师傅,还是您说吧!”笑得直不起腰。
王师傅一脸的苦相直嘬牙花子,更为严厉地说:“不许笑!你们组的事当然是你说,快点!”我快急死了,姑奶奶,姑祖宗!我这儿等着呐!姑娘强忍住笑,酝酿了一下情绪,似乎比较有了可以不再笑的把握,才板着紧绷的不笑的脸半抬起头,她一直没敢看我。我一直纳闷,我的模样很可笑吗?还是她觉得自己扮演的角色很可笑。她突然迸出一句话:“你没事儿了!”话音一落,竟然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王师傅看着实在不是个事儿。便忙把话接过来:“好了,郭宝昌,宣布完了,你没事儿了。”
我半天没醒过味儿来,“没事儿了”是什么意思?这是结论吗?这叫结论吗?也不在公开场合宣布?也没个盖章的文件结案?什么“没事儿了”?王师傅说你是个学生,学生问题用不着公开宣布,也不用文件,反正没事了。
我依然迷惑,难道我可以和别人说话、写信、打电话、一个人外出了吗?王师傅不耐烦了,这么简单的问题怎么会闹不明白?“没事儿了”就是“什么事儿都没了”!难道我外出可以不请示、不招呼,回来以后可以不汇报?这些年我外出回来都要详细汇报,几点到几点几分都干了些什么、见过谁、说了些什么,以供管理人员去查对。这都不用了吗?王师傅摇摇头说你快成傻子了,你没事了,你自由了,你爱上哪儿上哪儿!我终于弄明白了。
不过这也太儿戏了吧?且不说宣布的过程很儿戏,就事情本身也太儿戏了,狂风暴雨、疾雷闪电、刀枪剑戟、劈杀抡砍,整得我六佛出世、九死一生,嘻嘻哈哈一句“没事儿了”就完啦?这能算数吗?
王师傅又亲切地问我多少日子没回家了?我说三年。又问家里还有什么人?我说妈妈。他说回家看看吧,看看你妈。我竟突然泪如泉涌、泣不成声。我竟然看见那小姑娘也在擦泪,她不笑了,从桌上拿起一张“毕业生登记表”给我,叫我填写好交上来,然后与同学们一起下干校,顶多劳动两三个月就和同学们一起分配工作了。
我知道,我已经彻底“平反”了。
我最急于想做的,就是上街,享受一下没人管的滋味,享受一下“人”的滋味,享受一下——自由。
我带上我的全部财产二十二块钱上街了。走到电影学院门口,我犹豫了,可以出去吗?就这么走出去?太嚣张了吧?真没人管?我看看传达室,里面有俩人聊天,看都不看我,我壮着胆子走出校门。我突然感到一声怒吼:“站住!”我急忙站住了,忙回头看,一个人也没有。我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可越走心里越嘀咕,后边肯定有人跟踪,有人监视,我不敢回头。当走到新街口豁口时,我沉不住气了,猛然冲进一条横胡同,像个地下工作者;十几秒钟后,我又突然探出身向后看,想叫跟踪我的人措手不及、猝不及防、无法躲避。可后面没人。只远远的有几个行路之人。我心里踏实了,大步向新街口走去,我不坐车,我也坐不起车,我要回家,我要一 路走回家。我要看北京,看北京的街道,看街道的每一尺每一寸,太好看了。
我自由了。
三月中旬我和同学们一起下干校,来到张家口地区腰占堡四六一九部队干校,谁也没想到这一去又是四年,期间经历抓“五·一六”运动,我因整天下棋,讲故事,继续散布反动言论而再次被揪斗。每天八小时九十度弯腰撅屁股挨斗。这时我才知道,我根本就没“平反”。有个人曾很凶地指着我说:“你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你以为你是革命群众了?你还是反革命!你的材料全在你档案里,你的行为就是破坏抓‘五·一六’运动! 你要觉着在这儿不舒服,我给你换个地方?把你再送回去!”
我重新失去自由,重新受到监视,又是写不完的“认罪服罪书”。
一九七三年干校解散,我被分到广西,我的性质属于“‘帽子’拿在群众手中”的反革命,只要不老实,可以随时再把“帽子”给你戴上。我在广西电影制片厂终于熬到了打倒“四人帮”。
一九七八年,全国“右派”平反,我蠢蠢欲动,借上京出差的机会,我伸冤告状。身边所有的朋友,包括在劳改队的战友,都好心地劝我别闹了,你现在可以了,都当了副导演了,还要怎么样?这已经是万万人之上了,再闹,弄不好还要倒霉!我不服,与其这样窝窝囊囊地活着,还不如再进劳改队,还能怎么倒霉?决不苟活!我相信新政权。于是我给市委、给文化部、给学院、给中央,全写了告状信。
一九七九年初,电影学院终于派人来到广西找我。这人是人事科新来的,我不认识,他说经审查,我们班“反动集团”一案纯属“冤假错”案,决定要平反,叫我重新写澄清材料。经过半年的周折,冤案终得平反,重新发给我“毕业证书”。
我成了全国上学之最:一九四六年入小学计六年;再入中学,计七年;入大学,从一九五九年到一九七九年计二十年,共计学历三十三年。
我的“平反”日期永远定格在了“毕业证书”上:
一九七九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