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白诗笺证稿-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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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尚有可论者,此篇既已总括其新乐府之作,而后此复有采诗官一篇,以为全部新乐府之殿,何耶?曰,此篇所述者,一己之作品。采诗官所论者,广大之理想。乐天之意,盖以为决壅蔽,系乎广视听。广视听之要则,在立采诗之官。夫采诗官者,日采于下,岁献于上。是其新乐府之作,亦不过备采诗官之采献耳。此所以必以采诗官一篇为殿也。乐天新乐府组织之严,用意之密,斯又为一例证矣。
复次,诗中“剑成未试十馀年。”者,亦疑为乐天自喻之语。考乐天于贞元十五年己卯由宣州解送,可视为剑成之始。自此迄于元和四年己丑赋新乐府之时,其间已踰十年矣。盖乐天此篇以鸦九之剑,乐天自身及其新乐府作品融而为一,诚可谓物我两忘,主宾俱泯矣。
采诗官
乐天新乐府五十篇,每篇皆以卒章显其志。此篇乃全部五十篇之殿,亦所以标明其作五十篇之旨趣理想者也。
乐天之新乐府与文昌之古乐府,其体制虽有不同,而乐天推许文昌古乐府,则曰,“未尝着空文。”自诩其新乐府,则曰,“篇篇无空文。”是此一要义,固无差别也。又乐天于文昌古乐府则曰,“愿播内乐府,时得闻至尊。”自述其作乐府之本志,则曰,“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此即其“采诗”“讽谏”之旨意也。新乐府以此篇为结后之作,正如常山之蛇尾,与头篇有互相救护之用。其组织严密,非后世摹仿者,所能企及也。
南部新书癸云:
四明人胡抱章,作拟白氏讽谏五十首,亦行于东南,然其辞甚平。后孟蜀末杨士达亦撰五十篇,颇讽时事。士达子举正,端拱二年进士,终职方员外郎。
寅恪案:后世摹仿全部新乐府之诗,如胡杨之徒所作,均不显着淬。若清高宗之拟作,则更可不置论矣。
复次,乐天作新乐府之义旨,非难附和承袭,而其作新乐府之才艺,则旷世不一见者也。苟无其才艺之实,徒揭其义旨以自高,则不胜其虚诞之弊矣。
南部新书庚云:
元和以来,举人用虚语策子作赋,若使陈诗观风,乃教人以妄尔。
寅恪案:李珏以讥讽时事为元和体诗之病,恐非绝无依据之言。故论新乐府竟,并附录末流摹拟之弊于此,以供效颦者之鉴诫。
第六章 古题乐府
夫元白二公,诗友也,亦诗敌也。故二人之间,互相仿效,各自改创,以蕲进益。有仿效,然后有似同之处。有改创,然后有立异之点。傥综合二公之作品,区分其题目体裁,考定其制作年月,详绎其意旨词句,即可知二公之于所极意之作,其经营下笔时,皆有其诗友或诗敌之作品在心目中,仿效改创,从同立异,以求超胜,决非广泛交际率尔酬和所为也。关于此义,寅恪已于长恨歌琵琶引连昌宫词诸章阐明之,兹亦可取用参证,即所谓比较之研究是也。
微之赋新题乐府,其不及乐天之处有二:(一)为一题涵括数意,则不独词义复杂,不甚清切,而且数意并陈,往往使读者不能知其专主之旨,注意遂难于集中。故读毕后影响不深,感人之力较一意为一题,如乐天之所作者,殊相悬远也。(二)为造句遣词,颇嫌晦涩,不似乐天作品词句简单流畅,几如自然之散文,却仍极富诗歌之美。且乐天造句多以三七言参差相间杂,微仿古乐府,而行文自由无拘牵滞碍之苦。微之所赋,则尚守七言古体诗之形式,故亦不如乐天所作之潇洒自然多矣。夫微之作品此二病,若无乐天作品存在,似亦难发见。若取二人所作同一题目比较观之,则相形见绌,浅学犹能预知,岂深知甘苦工于为诗之微之,而不自知耶?既知之,而欲改创以求超胜,是殆微之于其元和十二年即乐天于元和四年赋新乐府后之八年,和刘猛李馀古乐府时之心理。读元诗者,苟明乎此,始可评论及欣赏今传世之元氏长庆集二三卷中古题乐府诗十九首也。
微之于新题乐府,既不能竞胜乐天,而藉和刘猛李馀之乐府古题之机缘,以补救前此所作新题乐府之缺憾,即不改旧时之体裁,而别出新意新词,以蕲追及乐天而轶出之也。故其自序之语最要之主旨,则为“寓意古题,刺美见事。”及“感有新意。”与“虽用古题,全无古义。”或“颇同古意,全创新词。”等语。然则微之之新题乐府,题意虽新而词句或仍不免袭古。而古题乐府,或题古而词意俱新,或意新而题词俱古。其综错复杂,万足以戈现文心工巧之能事矣。故微之之拟古,实创新也。意实创新而形则袭古,以视新题乐府之形实俱为一致,体裁较为单简者,似更难作。岂微之特择此见其所长,而以持傲其诗敌欤?
凡古题乐府十九首,自梦上天至估客乐,无一首不只述一意,与乐天新乐府五十首相同,而与微之旧作新题乐府一题具数意者大不相似。此则微之受乐天之影响,而改进其作品无疑也。十九首中虽有全系五言或七言者,但其中颇多三言五言七言相间杂而成,且有以十字为句者…及十一字为句者,…长短参差,颇极变错之致。复若君莫非及田野狐兔行,则又仿古,通篇全用四言矣。读微之古题乐府,殊觉其旨趣丰富,文采艳发,似胜于其新题乐府。
此十九首中最可注意者,莫如人道短一篇,通篇皆以议论行之。词意俱极奇诡,颇疑此篇与微之并世文雄如韩退之柳子厚刘梦得诸公之论有所关涉。盖天人长短之予,固为元和时文士中一重要公案也。…貌似梦得为说理之词,意同韩柳抒愤激之旨,此恐非偶然所致,疑微之于作此诗前得见柳刘之文,与其作连昌宫词之前亦得见乐天新丰折臂翁昌黎和李正封过连昌宫七绝受其暗示者相似。
附论
(甲)白乐天之先祖及后嗣
乐天先世本由淄青李氏胡化藩镇之部属归向中朝,其家风自与崇尚礼法之山东士族迥异,如其父母之婚配与当日现行之礼制(开元礼)及法典极相违戾,即其例也。后来乐天之成为牛党而见恶于李赞皇,其历史之背景由来远矣。
(乙)白乐天之思想行为与佛道关系
乐天易蓬莱之仙山为兜率之佛土者,不过为绝望以后之归宿,殊非夙所蕲求者也。
乐天之思想,一言以蔽之曰“知足”。“知足”之旨,由老子“知足不辱”而来。盖求“不辱”,必知足而始可也。此纯属消极,与佛家之“忍辱”主旨富有积极之意如六度之忍辱波罗蜜者大不相侔。故释迦以忍辱为进修,而苦县则以知足为怀,藉免受辱也。斯不独为老与佛不同之点,亦乐天安身立命之所在。由是言之,乐天之思想乃纯粹苦县之学,所谓禅学者不过装饰门面之语。故不可以据佛家之说以论乐天一生之思想行为也。至其“知足不辱”之义,亦因处世观物比较省悟而得之。此意乐天曾屡形之于语言,兹略举其诗句以为证明。
读白诗者,或厌于此种屡言不已之自足思想,则不知乐天实有所不得已。盖乐天既以家世姻戚科举气类之关系不能不隶属牛党,而处于当日牛党与李党互相仇恨之际,欲求脱身于世网,自非取消极之态度不可也。
总而言之,乐天老学者也,其趋向消极,爱好自然,享受闲适,亦与老学有关者也。至其所以致此之故,则疑不能不于其家世之出身,政党之分野求之。此点寅恪已详言之于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论稿政治革命与党派分野篇中,兹不具论。夫当日士大夫之政治社会乃老学之政治社会也,苟不能奉老学以周旋者,必致身败名裂。是乐天之得以身安而名全者,实由食其老学之赐。是耶非耶,谨以质之知人论世读诗治史之君子。
(丙)论元白诗之分类 (丁)元和体诗
“元和体诗”可分为二类,其一为次韵相酬之长篇排律,……其二为杯酒光景间之小碎篇章,此类实亦包括微之所谓艳体诗中之短篇在内。然则元白此类诗之广播流行,风靡当日又可知矣。斯即李戡斥为“纤艳不逞,非庄士雅人所为。流于人间,书于屏壁,子父母女交口教授。淫言媟语,冬寒夏热,入人肌骨不可除去。吾无位,不得用法以治之”者。(樊川集玖李戡墓志铭)而叶石林于避暑録话三驳之云:
如乐天讽谏闲适之辞,可既谓淫言媟语耶?
殊不知“乐天讽谕闲适之辞” ,乃微之上令狐楚启所谓“词直气粗,罪尤是惧,固不敢陈露于人”者,而当时最为流行之元白诗,除“千言或五百律诗”外,唯此杯酒光景间小碎篇章之元和体诗耳。
复次,元和体诗以此之故,在当日并非美词。则元白诗在当时所盛行者,为此两类元和体诗。若排律一类必为老妪解始可笔録,则白氏长庆集之卷帙当大为减削矣。其谬妄又何待详论。惟世之治文学史者,犹以元白诗专以易解之故,而得盛行,则不得不为辨正耳。
(戊)白乐天与刘梦得之诗
乐天一生之诗友,前半期为元微之,后半期为刘梦得,而于梦得之诗,倾倒赞服之意尤多于微之,此甚可注意者也。
乐天深赏梦得诗之处,即乐天自觉其所作逊于刘诗之处,此杜少陵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者,非他人,尤非功力远不及己之人,所能置喙也。乐天自言其与微之诗文之病,在辞繁言激。故欲删其烦,而晦其义。此为乐天有自知之明之真实语也。考此序(平按,和答诗十首序)作于元和五年,乐天时年三十九,方在壮岁,乃元白二公诗文互相影响最甚之时期。及大和五年微之卒后,乐天年已六十。其二十年前所欲改进其诗之辞繁言激之病者,并世诗人,莫如从梦得求之。乐天之所以倾倒梦得至是者,实职是之故。盖乐天平日之所蕲求改进其作品而未能达到者,梦得则已臻其理想之境界也。若不然者,乐天固一世之文雄,自负亦甚不浅,何苦于垂暮之年,而妄以虚词谀人若此乎?
浅人不晓文义,不考年月,妄构诬说,殊为可恨。且梦微之一诗,其情感之诚笃可谓生死不渝,非乐天不能作此诗,非微之不能令乐天作此诗,元白二公关系之密切若是,斯尤为读两长庆集之人所不可不知者也。
附校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