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已乘鲤鱼去-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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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Z就恍惚地想起从前他们坐在大沙发上看影碟的情景。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头发软软的,小手小脚好像没有骨头,喜欢用双手抱住肩,一副寂寥茫然的模样。有时又似病西施一样捂着胸口,那是他的心脏病又犯了。现在却长大了许多,好像有了自己的主意,只是仍旧不多话,喜欢倾听。可是璟亦是希望听他来说,对她讲述他的生活。所以他们都在一种等待和企盼中,缓慢地度过了见面的时光。那种状态就像下着一场浓密的小雨,全世界都是刷刷的声音,这是令人感到非常舒服和满足的背景,所以就沉溺于这样待着,充分地享有它,不必再回馈给这气氛本身什么。
那些日子总是很匆忙,用各种事情把自己填满。学习,跑步,阅读,画画,甚至种花,当然还有写信和思念。不让自己停下来,一刻也不行。深知如果让自己停下来,就会感到内心这样空洞,而所谓希望仍旧稀薄如高原上的氧气。那样的情况非常糟糕,璟可能又会遭遇几乎已经绝灭的暴食念头的侵袭。那就意味着功亏一篑。优弥也竭力地配合她,她从来不在璟的眼前吃东西,她说她的吃相很难看的,会让不饿的人看了也感到饥饿。她亦知道,璟常常饥饿得不行,可是璟却不说。有时候胃痛,亦只是显露出发愣的样子,其实身体里已经翻腾得厉害,而那个附身的饿死的小孩,它一遍又一遍歇斯底里的叫喊都被璟压了下去。每当这样的时候,优弥就会抚着璟的头,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样地说:
“当你想吃东西的时候,你就想,这些东西由优弥负责帮我吃下去啦,反正我跟你那么好——好得像是一个人似的,所以我吃了和你吃了没什么两样啊。”
在饥饿的折磨和优弥的安慰中,在对陆逸寒的思念和对小卓的盼望中,在对“变得好起来”的漫长等待和追逐中,璟悄悄地发生着变化。这变化是这样缓慢,以至连离璟最近的优弥都没有及时发现。
高三秋天的一个周日,璟和优弥离开学校到市中心玩。她们逛街,看一个一个的店铺。璟很少逛街,因为她是这样害怕人群。人群总是能让她想起小学的时候,那些团团围住她的同学,他们满含恶意,时刻做出准备羞辱她的姿态,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到了高中好了许多,班级里的人对她一直比较和气,寝室的女孩子又都很温和淡定,况且有优弥总是伴她。其实璟仿佛就是生活在只有她和优弥的一个小世界里,这个小世界不过是校园以及外面的小山坡。现在璟骤然被放进这个大世界,内心有轻微的不安。况且她一直很抗拒去看那些女孩子的衣服和饰物,尽管她是那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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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然
然而那个下午,优弥非要拉着璟去逛。她对璟说,那些地方有什么可怕,你去了便知道,应当会觉得快乐才是。在一家卖女孩衬衫和裙子的小店里,璟看到了一件白色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粉红色的毛线小坎肩,翻出了里面白色绣花的尖领子,下面配着一条湖水蓝色的及膝布裙。裙子很简单,软软垂垂的,旁边坠着两个松松垮垮的小口袋。它们挂在一面墙上,需要把头仰很高才能看到。璟就一直仰着头,一眼不眨地看着,心里却不停地对自己说,快走开,这不是你穿的衣服,不要再看。然而那压抑了太久的、对于美好事物的渴慕终于无法
遏抑地涌了出来。璟不想走开,只是这么一直看着它。优弥看到了,就对璟说:“你试试吧。”
璟慌乱无措地摇头:
“我穿不下去的,不要了。”璟转身要走,事实上她已经很懂得保护自己。任何事物都有可能伤害她,比如这件可爱的衣服,亦可以成为伤害她的利器。可是优弥却伸手抓住了她:
“怎么穿不下呢?你现在不胖的,试试嘛。”璟执意要走,可是优弥却拉住她不放,一边已经开口对着店主喊道:
“老板,拿这件衣服看看。”
优弥把她和衣服一起推到了试衣间。璟握着衣服,站在那里发愣。衣服在手心里摩挲着,是清透顺滑的棉制,有种安慰人的和气。璟终于把它套在了身上。令她惊奇的是,一点也不小,刚刚好,这样地合身。璟穿好,在门后停顿了几秒,终于鼓足勇气走了出去。
优弥正在看别的衣服,见她走出来,就抬起头看璟。她的眼睛圆睁着,直勾勾地看着璟,眼神充满了惊喜。然后她跑过来,围着璟转了个圈,叫道:
“天哪!”
璟慌忙问:
“怎么了怎么了,衣服太小了是不是,是不是?”璟受了惊一样地,转身要再钻回试衣间。优弥一把抓住璟,笑道:
“什么太小了?好看得不得了,不得了哇!”优弥忍不住大声说,店里面在挑选衣服的女孩都回过头来看她。优弥把璟拉到镜子面前,让璟看着自己。
镜中女孩有一张很白的脸,眼睛很大而圆,有黑且浓密的睫毛。略厚的嘴唇微微张开,像露水中浸过的葡萄一样饱满。衬衫的第一颗纽扣是开着的,露出来的颈子很修长。毛衫是紧裹在身上的,可以看出腰肢。裙子下面的小腿亦是活泼和灵动的,没有半分突兀。女孩脑后挽着乖顺的马尾,两只手交叠着搭在身前,露出微微的怯色。
这女孩是璟吗?这镜子里的脸是璟吗?不是这镜子在说谎吧?
已经有多久了,璟没有看过镜子。那是被她忽略的脸。或者说,是潜意识里告诉自己,必须忽略。它就像一个粘连在厚厚的纱布下面的血肉模糊的伤口,不能被提起,不能被揭开。可是就在这一天,她又看到了它。它怎么能康复得这样好呢?好得出乎她的意料,好得令她感到惊奇。
那是璟的脸,那是璟的身体。它们令璟想起了初春时候在山涧里偶然看到的不知道名字的小花,惊喜而不能尽述的美丽。这是多少年以来第一次穿上裙子。她从来都没有裙子,她亦觉得那对她是多么奢侈。她以为今生今世,她都要把那两条粗壮的腿紧紧裹在裤子里面,不让它们和这轻柔芬芳的空气接触。然而她的双腿现在就在裙子下面,她仿佛看到它们大口地吸着鲜美的空气。
“委屈你们了。”璟轻轻地对它们说,心里一阵酸涩,就要落下眼泪来。她希望自己可以再矜持一些,可是她已经忍不住了,她看着,就笑了出来。再也不愿意把眼睛移开,要一直把它记住。
璟买了这身衣服。优弥说,你不要换下来了,就穿着吧,你从前的衣服太难看了,这样的你多好看啊。
于是璟穿着新衣服走在市中心的街道上。她觉得身子比从前站得要笔直,步子也很轻盈,走得细细碎碎的,像个十分文秀的小姑娘。优弥走在她的旁边,不时侧过眼睛来看她。她看着,就一遍又一遍情不自禁地说:
“你变了太多了,你现在真是好看哪。”
“璟,你不知道你有多好看。”
她的诚恳令璟感动。璟轻轻地问优弥:
“我真的好看吗?”
“那还用说!好看死了。以后再也不要穿那些肥大的T恤。”
优弥携起璟的手,她们在大街上奔跑。璟的头发散开了,它们已经那么长了,漆黑,带着淡淡的花草的香,一根一根飞在风里面。裙角轻轻地擦着她的小腿,发出细微的亲昵的声音。这个秋天干爽洁净的风钻进了她的裙子里面,它详尽地抚摸着她,仿佛她是它失散多年的孩子。
优弥,璟想告诉她,那可真的是一种飞的感觉呢,前所未有。是的,我感到我飞起来了,像是在翻越云头,上下起伏着,却越来越高。优弥,我感到一切都将近了。我是说,那些美好的事,我感到它们了,它们也在漫过云层向我飘过来。我感到我就要触碰到它们了。
那天璟和优弥买了很多很多衣服。从小到大,她从未有过一天像那天一样,对衣服表现出如此大的兴趣。天知道她是多么喜欢那些明快的颜色,这种喜欢其实一直在,就像一种游弋在血液中的元素,终于被蒸腾了出来。她一直那么地喜欢色彩,喜欢视觉带给人的美感,可是她必须一直压抑自己,因为自己离美丽的距离确是太遥远了。遥远得不想再去想和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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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骤然间拥有了很多条裙子,粉红的,深紫的,豌豆绿的,玫瑰色的……荷叶边的,束带子的,参差不齐的下摆的……璟把它们洗了挂在阳台上,整整一排,像挨挨挤挤的彩色荷叶,或者像是节日里吹着小喇叭升上去的小旗帜。璟从未这样宠爱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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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变化对于璟就好像冬日夜晚悄悄落在院落和窗台上的雪。她一直在窗帘紧闭的房间里沉睡,对于这种变化无知无觉。可是就在这个空气格外清新的清晨,璟拉开了窗帘,外面的世界完全不一样了,它突兀可是友好地呈现在她的面前,它邀请她走出来,探身进去,并且感受。
是的,璟完全不一样了。那个周一当她穿着新的白色衬衫粉色小毛衫以及湖蓝色的裙子
走进教室的时候,或者说,还要早,当她清晨穿上它们,仔细地给自己梳好两条细细的辫子,同寝室除却优弥之外的那些女孩怔怔地看着她的时候,璟就感到,一切都不同了。
所有的人开始重新看她,他们看到这女孩穿着崭新鲜亮的小衣服,他们看到她给自己绑了两条细细顺顺的小辫子,他们还看到,她竟然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恬美的微笑。她还没有习惯这些目光,所以在穿行的时候还是有些羞怯,低着头,眼神闪烁。可是她现在看起来好极了,好得令班上所有的女孩子羡慕——
她功课很好,考试总是前几名,尤其是数学,总是拿第一;她会写文章,文章刊登在校刊上,总是会引起小小的轰动;她还会画画,绚烂的水粉画已经被拿去全市的学生艺术展览参加比赛。她从前总是穿着中性的大T恤,肥大的裤子,头发潦草地挽在脑后,可是现在她完全不一样了,她穿着裙子迈着因为羞怯有些紊乱的步伐,是个漂亮而招人爱怜的小姑娘。
然而他们不会知道,她在两年多里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夜晚常常因为饥饿不能入睡,平静地坐在课堂上,心心念念想着的,却只是一点可以果腹的食物,哪怕一个青涩的苹果或者一块干巴巴的面包。他们不会知道,每个夜晚不管多么疲倦,她都会准时去操场跑步,她从来不会放纵自己或者提供任何合理抑或不合理的借口,每次都要跑到汗流浃背,无论酷暑严寒。她的脚磨破过,又好了,再破,自己再慢慢愈合。她渐渐习以为常。他们不会知道,她一个人趴在桌子上做功课,一遍遍告诫自己,不可以走神,要专注。她给自己设立这样或那样的惩罚,逼迫自己做到。他们也不会知道,那些哀婉动人的文字都是她在深夜一字一字写下的,她常常只睡三个小时,把大半的夜晚用来写作,她的手腕都抬不起了,仍旧不肯去睡,有的时候写到难受得不行,她悄悄地抽泣起来,她必须非常地小声,以免吵醒已经睡去的室友。他们当然更不知道她来自什么样的家庭,有着何种苦痛的记忆,对什么样的人有着自始至终从未改变的眷恋。
那些都是沉在她心里的事,她现在已经懂得要好好地把它们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