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杂忆-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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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内两边有一门通向另一房间,是启功卧室,一张小铁床摆在靠阳台门东边的墙角边,枕头边放有两个小布动物玩具,床头前立着一个高台柜子,上面放有饼干盒和书报等。除此以外,房子里的三面墙全是顶天立地的书柜和书架,要想拿柜子顶层的书必须蹬着梯子上去才能取下。
你看过这样吃冰激凌的吗?我在启功家里见过。
一年7月的一个大毒太阳的夏天,我来到启功家。和往常一样,敲门后,先听到启功的咳嗽声,接着便问:“哪位?”开了门只见他左手拿着一个装冰激凌的小白塑料盒,右手握着小木勺,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冰激凌。老先生这么爱吃冰激凌,一点都不怕凉,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到屋里坐下以后,冰激凌也吃完了,还用小木勺一遍一遍地刮,这可能是怕浪费,再就是还没吃够。接着他又弯下腰从地上拿起了一个小暖瓶,把水往冰激凌纸盒里倒了一点,拿手摇了摇,仰头喝到了肚子里。
目睹这个情景,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老先生怎么这么会过日子!“我不知您这么爱吃,也不怕凉……下次来一定带两大盒日本式的冰激凌给您,叫您吃个够!”我感慨地说。
无独有偶,想起了另一件事。
青年作家陆昕写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次,我去先生家闲谈,先生拿出芦柑招待,我们边吃边谈,我吃完了一个,先生刚吃了半个,忽有人来了,且来访者级别甚高,有众多随员。我见桌上食物凌乱不堪,便匆匆收拾了一下,顺手将芦柑皮和先生吃剩的半个一齐丢进沙发旁的纸篓里。客人走后,先生坐下来,眼睛到处瞧。我问:‘您找什么呢?’先生说:‘我记得我那个芦柑没吃完,怎么就没了?’我大窘忙说:‘让我给扔了。’先生一愣:‘别扔,那个还可以吃。’随即起身到厨房去,我也赶忙追过去,先生正在厨房的簸箕里寻找。先生见我来了,问:‘怎么这儿没有?’我说:‘我扔在客厅的纸篓里了。’先生又转身回到客厅,一边弯腰从纸篓里找出那半个芦柑,一边说:‘用水冲冲还可以吃。’我连忙去夺,说:‘我来吃,我扔的我吃。’先生却拿得紧紧的,道:‘不,不,你们年轻人哪能这样,我来我来。’随即先生走到厕所用凉水冲了冲,吃了。我生平脸上发烧的事并不算多,这可算得上是一回。”
生 活(2)
启功在生活上很好伺候,吃东西特别将就。
有一次,我去他家他正准备吃饭。一个小木头长盘子里放了一个小碗,碗里盛了大口吃、也就能吃三四口的面条;另外两个小盘,一盘装了一点面酱,另一盘放了五六块小黄瓜条。老人端坐在桌前,满有兴趣地吃得津津有味。我忍不住开始发表意见:“您这顿饭可没多大营养啊,再说量也不足,这么凑合哪行……”
吃罢饭,启功又把碗筷端端正正地摆在木盘里,端起来要去刷碗。我立即说:“我去刷吧!”他顿了一会儿,对我说:“你知道怎么刷?又在哪儿刷?刷完后又往哪儿放?”我反驳说:“刷个碗谁不会,刷完就放在碗柜里呗!”他根本不理,两手端着木盘,一边嘟囔,一边往厨房走,我就跟在他后头,真想看看他刷碗是不是有什么新花样!果真花样很新——先一个一个把碗碟刷好,再一个一个地拿在手里,把水甩得干干净净,再一个一个整整齐齐地摆在木盘子里,最后端端正正放回柜子里的上端,嘴里还是嘟嘟囔囔地说:“这,你会吗?最后就该这样的放在这个地方……”说完还拿手指了一下。
碗刷完,我又跟在他身后回到原来的座位上,他很是得意的样子。
他刚坐下,胳膊一蹭,把一把小刀刮到了地上。我说:“您别动,我来捡!”他又不急不慢地说:“你知掉在哪儿?”我说:“那不就掉在您坐的椅子下面吗?”他说:“我自己能捡,为什么这么点自由都不给我!”
启功很讲礼节,他每逢出门或给学生讲课,总是穿得西装革履,整整齐齐。一回到家里便宽衣解带,怎么舒服就怎么来。在家中衣饰就很不讲究了。冬天的棉袄,袖口处半尺长的大口子,他照穿不误。秋天的毛衣,袖口上有许许多多的大小洞,他照样穿得心满意足。下身喜穿肥肥大大的绒裤或秋裤,足蹬旧得也有年头的千层底布鞋。
数十年节衣缩食,所有“俸禄”,全用在买书和周济别人上,家中至今除了堆得满满的书籍,别无他物。平时,就是他侄子、侄媳照顾他。他们俩都有自己的工作,下班回来就紧忙乎给启功做饭,他饿时,就吃几片饼干。他从来没请过保姆,他没有儿女,他说,至今能有侄子侄媳妇关照他就很满足了。
荣 辱(1)
如今已快92岁的启功先生,他的博学、他的幽默、他的超脱、他的慈善、他的坦然告诉了人们:他看待人生的态度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他还带着博士研究生,按时去书房给他们上课、答疑。他每天要借助高倍放大镜读书看报,关心国家大事。因白内障和黄斑病变严重影响视力,他已经很难用毛笔写字,就用硬笔写文章或随笔。由于目疾影响,他行动不便,目前已很少接待客人、出行,开会要借助轮椅
。
87岁时,国务院聘请他担任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他于91岁出席全国政协第十届全体会议,再次当选为全国政协常委。有上百年历史的杭州西泠印社,请他担任社长,他欣然接受了。
启功先生既是一位高逸之士,又是一个尘世凡人,在他的身上集中体现了人间正直、善良、宽厚、博爱的美德。人与人之间产生一种爱的关系是十分重要的,要有同情心,要有责任心,只要我们学会了这两点,这个世界就会美好得多。
一般老人,多爱回忆,启功却极少回忆,即便回忆也只是文坛掌故、名士逸闻,并无伤感之情。“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启功先生的生命力极似原上草,顽强旺盛,是心智的力量填补了体魄的不足。
难道启功先生真的没有悲伤,真的没有烦恼吗?不!
对启功在二十年中所遭受的苦难,人们只能通过他对亲人、恩人、友人的纪念文字中获得片言只语的了解,更多的只能从他充满调侃幽默的诗句韵文中体味到。他对自己的不幸经历从来没有写过任何回忆文章,也从来没有对过去的人和事发表过任何看法。家人和朋友感觉他一定有很多委屈,希望他能够诉说出来排解悲情。人们遭受苦难,受委屈时,何尝不可悲怆地呼天地父母,何尝不可诉说、抱怨,寻求解脱,这本是无可非议的人之常情。但,启功从不抱怨,也不肯讲出来。
有很多人曾问他:“您一生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为何还这样开朗?您是怎样对待人生的?”
他很平静地说:“人的一生主要是‘过去’和‘未来’,‘现在’很短暂,已经过去的事,还想它做什么?要多想未来。我幼年丧父,中年丧母,老年失去老伴,没有子女,但很舒服,什么牵挂也没有了。当‘右派’不许我教书,我因祸得福,写了许多文章。幸亏有那么些曲折,让我受到了锻炼。一个人的思想形成有许多因素,遇到挫折我不生气。我最反对温习烦恼,自讨不痛快干什么!”
启功先生能够把一个人的自我成败从小悲中解脱出来,转成一种养生之道,也许这就是他为何九十高龄而精神健旺的原因。
启功先生把痛苦放到哪里去了呢?
启功说:“我是相信命运的,但不是通常大家理解的宿命论的命运,这‘命运’是由时间、地点、条件构成的,三者缺一不可,三方面差一点碰不在一起,也构不成我指的‘命运’。被划成‘右派’,可以说是‘命运’的安排。”
这是对“命运”多么富于哲理的解释!
被划成“右派”,受苦的不仅是他一个人,他说:“这场浩劫是整个社会的悲剧,是人们在历史上写下的一幕幕悲剧的延续!”他没有指责,而是默默地容忍了一切。他没有把苦挂在嘴上,没有写到书里,更不拿来显现在身上,因为他确实不愿意让它们流入这个世界,再次增加烦恼。
有一位先生,当年批判“右派”时批启功积极,后来见到启功,觉得很不好意思,启功反而安慰他说:“那个时候好比在演戏,让你唱诸葛亮,让我唱马谡,戏唱完啦就过去了。”这是启功的真心话。
先哲在《大丈夫论》中讲道:“世间众生以破苦故名为解脱,修悲者破他苦即是胜解脱也。”惟有明了缘由的智者才能有如此度量。启功虽是一个凡人,可他所作所为堪称大丈夫!
“文化大革命”结束时,启功已经开辟了一条对古代字体和诗文声律进行独创研究的蹊径,他已融会了古典文学、经学、史学、哲学、宗教学以及书法史、绘画史、礼仪民俗、古代典章制度等诸多学科,被他称为业余嗜好的书法,由于史无前例的“运动”而练得“登峰造极”,所获得的声誉远远超过了他的本职工作。
他这个“右派”被彻底平反了!接着,书法家、画家、诗人、文物鉴定家、教育家等各种头衔来了!崇拜者来了!荣誉、地位、财富都来了!
这一切,启功依然平静面对。苦尽甘来他轻声吟唱:“荣枯弹指何关竟。”无论逆顺伴随,好丑面前,他都能心平气和,不生烦恼。
启功那首广为流传、看似戏言的《自撰墓志铭》中曰:
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面微圆,皮欠厚。妻已亡,并无后。丧犹新,病照旧。六十六,非不寿。八宝山,渐相凑。计平生,谥日陋。身与名,一齐臭。
这首写于“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的三言诗,诗不诗,词不词,是一顺口溜,风格谑调,但这正是他参透几十年苦辣酸甜的感受。
通过这苍凉的话语,人们不难想像,一个政治上被孤立的人,亲情对他是多么的重要,更可以感受到启功在失去至亲、恩师以后,在无情的岁月中独自承受了多么大的痛苦,孤独无助使他对每一滴同情的眼泪都那样珍惜和怀念。
荣 辱(2)
启功先生的人格具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魅力!
时下市场经济大潮中,出现一批追名逐利之人,一张小小的名片上,恨不得把自己曾经任过的任何一个职务都写上。而启功素来不印这样的名片。在小乘巷住时印过一张名片上只写“启功”二字,其他一概不提。事实上启功先生的名人头衔,罗列起来恐怕不是一张名片能容纳得了的。我第一次在小乘巷采访他时说漏了嘴,称他是“书法大师”,他马上正色加
以纠正说:“你把‘大师’两个字去掉,我顶多只是一个爱写字的书法家而已!”就在那次谈话中,我看到桌上堆放着一叠散发出油墨味的书稿校样。
我问:“这是您的大作?”
他说:“哪里,这是中华书局准备出版的一部分旧稿,书名叫《启功丛稿》,不值得看的。一定要看,你就看我写的这段前言吧!”
功幼而失学,曾读书背书,虽不解其义,而获记其句逗。曾学书学画,以至卖所书所画,遂渐能识古今书画之真伪。又曾学诗学文,进而教诗教文,久而诗略悟其律,文略悟其法。究之,庞杂寡要,无家可成焉。
今谬承中华书局辑印拙作零篇,为此小集,其曾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