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叹-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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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我想概括出一个兴衰图谱。佛教是一种智者文明,印度教是一种土著文明,伊斯兰教是一种外来文明,三者的最终顺序是:土著文明第一,外来文明第二,智者文明第三。这个顺序令人深思。
写到这里,已是傍晚,霞光下的山岭变成了一道高高的剪影。当年附近那些高等学府里,也会有不少学人凝视过这个剪影吧,他们有几个预见到了这样一个文明顺序?大地所负载的精神流向,比它所负载的其他一切都更难判断和预见。那么,还是让我 虔诚地阅读大地。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八日,兰堡,夜宿Ma 币otl 旅馆
国门奇观
拉合尔向东不远就是印度。现在巴基斯坦和印度正在进行着严重的军事对峙,两国一次次进行核试验,让全世界都捏一把汗,那么,它们的边界会是科一么样的呢?本来只是一个小小的好奇,谁料面对的是真正的天下奇观。
我们在靠近边界的时候就渐渐觉得有点不对,刚刚还是尘土飞扬、摊贩凌乱,怎么突然整洁到这个程度?完全像进入了一个讲究的国家公园,繁花佳树、喷泉草坪,而通向边境的那条路也越来越平整光鲜。
终于到了边境,岗哨林立,大门重重,我们被阻拦,只能站在草坪上看。看什么呢?说过一个小时,有一个降旗仪式。我们一看时间是下午三时一刻,那就等吧,拍摄一点边境线上降旗的镜头,可能有点意思。
这时才发现,边境有三道门。靠这边一个红门,属于巴基斯坦;靠那边一个白门,属于印度;在红门和白门中间有一个黄门,造得很讲究,是两国共用之门。共用之门的左右门柱上各插一面国旗,左边是巴基斯坦国旗,右边是印度国旗,一样高低,一样大小。三道门都是镂空的,一眼看过去,印度一边也是繁花佳树、喷泉草坪,一样漂亮。
想来两方都是要作国家形象的近距离对比,只要对方做了什么,另一方一定追赶,直到扣个平手才安定。两方军人,都是一米九以上的高个子年轻人。巴方黑袍黑裤,上身套一件羊毛黑套衫,系一副红腰带,一条红头巾,红黑相间,甚是醒目;印方黄军装、白长袜,头顶有高耸的鸡冠帽,比巴方更鲜亮一点。
正当我们打量两方军人的时候,发现身边已经聚集了一批批学生和市民,他们好像也是来又赊看降旗仪式的。令人惊讶的是,印方那边也聚集了,人数与构成也基本相同。
四时一刻,一声响亮而悠长的口令声响起。似有回声,仔细一听,原来是印方也在喊口令,一样的响亮,一样的调门。他们是敌国,当然不会商量过这些细节,只是每天比来比去,谁也不想愉于谁,结果比出来州个分毫不差。
口令声响起的地方离我们所在的国门边还有一点距离,那里降旗的礼仪部队在集合,集合完之后便正步向这里走来。由于印巴双方要同时走到那个共用之门,因此正步走的距离也必须一样。更重要的是姿势,步步都关及国威,不能有丝毫马虎。两边土兵都走得一样夸张,一样有力,一样虎虎有生气。
每一步都传来欢呼,到这时刁知道,那些学生和市民不是自己来参观,而是组织来欢呼的。印度那边也是一样,军人比赛带出了民众比赛。我们站得比较前面,身边全是拥挤的市民。
仪仗队已经正步走到我们跟前,突然停下,为首的那个士兵用大幅度的动作向一个中年军官敬礼,我估计是表明准备已经就绪,等待指示。中年军官表情矜持,猛然转身,跑几步,到一个年轻的娃娃脸军官面前,向他敬礼请示,原来这个娃娃脸军官级别更高。
突然想起,这个娃娃脸军官在仪式开始前就有过暗示自己身份的表现,他来到后,走到我们一排人中站得塌沙卜面的高个儿驾驶员李兆波前,伸手紧握,并且讲了长长一篇话。他以为李兆波站在第一个,一定是我们一行的首领。
兆波也满脸笑容,与他长时间地握手、寒暄,远远一看真是相见恨晚、叙谈甚欢。但我已经听见,娃娃脸军官说的是我们谁也不懂的本地乌都语,而兆波则用外交家的风度在说山东话:“俺听不明白,俺哪里知道你在嘀咕些什么?〃
他走后兆波还问我;“他在说什么?”我立即翻译:“他说,不知道您老人家光临敝国,有空到寒舍坐坐,礼物不必带得太多。”当时大家都笑了一通,哪知他长着个娃娃脸却官职不小,统领着国门警卫。
我们正对他另眼相看,没想到怪事冲我来了。娃娃脸军官接受中年军官的敬丰L 和请示后,转来转去玩了一些复杂动作,然后向我迈进几步,居然毕恭毕敬地向我敬礼、请示了!
我一阵慌张,不知怎么办,左右扭头,才发现在我身后,有一个穿蓝色旧西装的矮个子年轻人,挤在众人中间,向娃娃脸军官点了点头。唉,这才是这儿真正的首脑。他发现我们都在注意他.腼腆地一笑,又埋没在人群中了。
娃娃脸军官获簇材比准降旗的指令后,仪式进人高潮。抬头看去,印度方面也同样上劲了。
这边仪仗队中走出一个士兵,用中国戏曲走圆场的方式在这国境大道上转圈,速度之快可以用“草上飞”三字来形容。转完,回队,就有一个士兵用极其夸张的脚步向边境大门走去。
夸张到什么程度?他曲腿迈步时膝盖抵达胸口,迈几步又甩腿,一甩把脚踢过了头顶。更惊人的是每步落地时的重量,简直是咬牙切齿地要把皮鞋当场踩碎,把自己的关节当场跺断。
用这样的步伐向印度走去,像是非把印度踏平了不可。对方也出一个士兵,脚步之重也像要把巴基斯坦踏平踩扁。
两人终于越走越近。目光中怒火万丈,各不相让,这倒让我们紧张了一会儿,因为从架势看两人都要把对方图圈吃了。
但是,就在他们肢体相接的一刹那,两人手脚的间距不到半寸,突然转向,各自朝自己的国旗走去,让我们松了一口气。
一个在国旗下刚站定,仪仗队中走出第二个士兵,完全重复第一个的动作,要把皮鞋踩碎,要把关节跺断,要把敌国踏平,要把对方吃了,然后又在半寸之地突然转身… … 这时我们就不紧张了,摄影师袁白扛着摄像移U 忍俊不禁,而我则改不了看IR 戏的习惯,每当他们憋一次劲就脱口叫一声好。两边的气氛是那么庄严,只有我们这批中国人一直强掩着嘴.怕笑出声来。
好,现在一边五个站满了,彼此又挺胸收腹地狠狠跺了一阵脚,然后各有一名士兵拿出一支小号吹了起来。令人费解的是居然是同一个曲子,连忙拉人来问,说是降旗曲。
两面国旗跟着曲子顺斜线下降,余摊戈的底部交汇在一起。两边的仪仗队取回自己的国旗,捧持着正步走回营房。眶哪一声,国门关了。
看完这个仪式回旅馆,路上有朋友问我有何感想,我说:对抗之中完全趋同,就像亲密之中暗暗敌对,很值得玩味。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日,拉合尔,夜宿Avari 肠h ~旅馆
“佛祖笑了”
本来今天肯定要过关进印度,没想到临时传来俏息,印度当局只许我们进人,不许进车。那就只好继续与他们交涉了,我们在拉合尔等着。
在拉合尔这样的边境城市,最容易触发对两国关系的思考。昨天下午的降旗仪式,? 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如果说,那是一出小小的滑稽剧,那么,背后连带的却是一场气氛峻.厉的大悲剧。
巴基斯坦与印度,围绕着克什米尔的归宿,吵吵打打很多年了,当时在外人看来是分家的两兄弟打架.背后又有超级大国的战略游戏,没太当一回事,我们中国只是因为离得太近,才稍稍关注。但谁能料到,去年五月,先是印度,后是巴基斯坦,两国分别进行了五次和六次核试验,亦即在短短十几天内共进行了十一次!这不能不把世界震凉了,成了二十世纪末为数不多的头等人类危机。印度核爆炸的地方,离印巴边境不远,在我们现在落脚的拉合尔南方一个叫博克兰的地方。巴基斯坦核爆炸的地方,离我们那天从伊朗札黑丹到奎达的那条路不远,一个叫查盖的地方。
印、巴都不是《 不扩散核武器条约》 规定的合法有核国家,但从连续试验的次数看来,实在都有点疯了。尤其是印度,不仅是始作俑者,而且公开宣布在必名要时将“毫不犹豫地动用核武器”,这无疑是人类听到过的最翠乡饰的声音。动用核武器居然可以“毫不犹豫”,这对全世界将意味着什么?
最让我难过的是,发出最恐怖声音的这个人种,这种嗓门,曾经诵唱过天下最慈悲、最悦耳的经文。
写到这里,窗外传来铺天盖地的晚祷声,这是从不远处的巴德夏希(Bad 山abi )清真寺传来的。这个清真寺据说是世界最大,不知是否确实。在边境线上有最大的一座清真寺,象征性地表明两国的冲突有宗教渊源。一九四七年印、巴分治,就是在英国殖民者的设计下,由“宗教特点”来划分的。这一划,六百多万穆斯林从印度迁人巴基斯坦,二百多万印度教徒从巴基斯坦迁入印度,又把一个克什米尔悬置在那里,终于使遥远的宗教分歧变成了现实的政治冲突。
说起来两个宗教都有一本长长的辛酸账。我想,最能说明两方辛酸的莫过于印度北方邦的那座城市阿约迪亚了。
印度教的辛酸是,他们很早就有了一个主神叫罗摩,连圣雄甘地遇刺身亡前最后的遗言也是“晦,罗摩!”相当于别国人说:“哦,天啊!”罗摩就是印度教徒心目中的天,他诞生在阿约迪亚,那里一直有一座罗摩神庙,谁料十六世纪伊斯兰统治者拆毁了这座神庙,在原址建了一座巴布里清真寺。
其实当时印度教的悲惨遭遇是说不尽、道不完的,岂止仅仅一座神庙被拆毁。就我本人阅读范围所及,印度在十世纪之后蒙受的血.腥,只有古代巴比伦历史上亚述王朝的残忍可以相比。但是平心而论,这与后代伊斯兰教信徒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他们只是虔诚地一代代到巴布里清真寺倡玲L 拜,哪里知道这里曾经是印度教的圣地所在。但印度教徒没有忘记,多次在那里与穆斯林发生暴力冲突,直到一九少L 二年十二月六日,把有四百多年历史的巴布里清真寺捣毁成一片瓦砾,然后立即建起了一个临时的罗摩庙。似乎是还了一笔历史旧账,但在此后几个月内,两方冲突白热化,死亡近五干人,历史旧账变成了现实血泪。这是一种让人伤心的宗教对峙,历史上与别的宗教也发生过,但一旦与现实的政治企图连在一起,例如与印度由来已久的大国梦连在一起,居然逐步升级到核对峙。宗教与核,就这么奇异地扭在一起了。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二十几年前印度首次核试验成功的暗语,居然是“佛祖笑了”。佛教是各个宗教间最和平鸽的一种,从不炫武征战,正因为如此,它已在印度失去了地位,怎么到了核冒险的时刻,反要佛祖微笑?这又触及到了文明的一个要害部位。宗教,既可能是文明的起始状态,又可能是文明的归结状态。一种文明离开了宗教是不完整的,同样,一种宗教脱离了文明的走向也是要不得的。
我看到此间有一种宗教在一次次发表声明,说下一代有受教育的自由,也有不受教育的自由,它们现在要捍卫不受教育的自由,这在我看来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