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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半生为人-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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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而此刻,却能自己掌握自己,忽然有一份感动,一种惊奇,一丝幸福的感觉掠过心头。”(《正则艺专》《唐素琴》《论美之失》《沙枣》)他始终梦想的,是与世界同一的自由。自由对于他来说不是政治的,不是意识形态的,甚至也不是打压后的反弹。“美是自由的象征”——他在审美的层面上追求自由。自由是超越一切的。他并不想与谁或与什么对抗,但不屑的高傲,使他一次又一次陷入困境。
  没有呼天抢地的大悲愤,也没有伤心欲绝的大哀怨。与他的美学理论一样,他从感性出发,回归本真的人性。同是回忆录,从材料的选择,细节的捕捉,到叙述的角度,都大大超越了囿于个人经历的自传,更有别于在意识形态框架下批评意识形态的庸俗社会学文本。
  他写饥饿:喝完糊糊,舐完盆,就去刮桶。“刮下来的汤汁里带着木纤维、木腥气和铝腥气。”(《沙枣》)
  他写寒冷:“虱子怕冷,都离开冰冷的衣服,到干燥的皮肤上来爬,浑身奇痒难熬。不得不时时扭动身体,使衣服和皮肤互相摩擦,干扰它们的行动。”(《风暴》)
  他写死亡:一个为凑数而被打成右派的独生子,瘦得衣架似的,顶着守寡的母亲寄来的引人注目的蓝色大皮袄,下摆空荡荡的直透风,怕磨出白印,不舍得捆上根绳子。“……看到他在前面走,居然在腰间束上了绳子。到底还是想通了!我很高兴,赶紧追了上去。他回过头来,竟是穿着蓝皮袄的另一个人。那人告诉我,龙庆忠已经死了。接着穿这件衣服的人后来又死了。这衣服到他手里,已经几易其主了。”(《蓝皮袄》)
  他写麻木:为了避免抵触而挨批,夹边沟的人创造了举世无双的笑——“眼睛眯着两角向下弯,嘴巴咧着两角向上翘,这样努力一挤,脸上横纹多于直纹,就得到了一个笑容。”还有举世无双的跑步姿势——“抬着筐一耸一耸地在全部都一耸一耸的人群中嗨嗨地穿行。”从这怪异的笑容和姿势中,“不论如何,我相信,绝不会有人读出,这就是幸福的符号。”(《幸福的符号》)
  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有太多凄惨的故事,因此有了太多催人泪下的文字。然而,静夜读高尔泰,觉得血管胀得鼓鼓的,血液被激荡起来,仿佛能听到到撞击心脏的声音。但是,眼睛却是干涩的。面对如此诉说,泪何以堪!情又何以堪!!
  不随俗,已经不易。不从雅,则更不易。不管是被尊为“旗帜”,还是被贬为“靶子”,他原本不应该是默默无闻的。与另一些声名远播的、此落而彼起的知识分子不同,高尔泰的辉煌是货真价实的,有他虽不是迭宕浩繁但独树一帜的文字为证;有他虽没有流行的效果但潜在而持久的声望为证;同时,高尔泰的甘于落寞也是实实在在的,有他从“反右”到“文革”以至到八十年代长达三十年非凡的际遇为证;有他从九十年代初至今长达十几年隐士般的生活为证。但是,不管是大起还是大落,不管是行文还是为人,高尔泰没有“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圣徒般的悲壮,也没有“风萧萧兮易水寒”英雄般的豪情。他控诉,但不止于个人的悲苦;他骄傲,但同时也有悲悯;他敏感,但不脆弱;他惟美,但并不苛刻。
  《寻找家园》里描写的人物,有一直爱恋他,却时刻让他觉得“正确得可怕”的唐素琴;有为了保护他,烧毁了他的日记,在私下里与他串供的管犯人的犯人安兆俊;有先揭发了他,随后也成了右派,跳楼自杀的上海人孙学文;有打人成性,最终被他打服了的工人阶级王杰三;有省公安厅有恩于他的政工干部丁生辉和东林……在高尔泰的笔下,每一个都像一幅肖像画,在我所看到的写实性描写中,很少有人能比他更真实更准确地通过一瞬间极小的细节,把人物活生生地刻画出来。
  他忏悔,在全国性的大饥荒正在蔓延的时候,他却在画桌上鱼肉酥脆流油,馒头热气腾腾,男女老少个个满面红光笑口高张。“我一门心思制造效果,致力于细节逼真,气氛热烈,想不到自己是在撒谎,是在扩大灾难……变成了他人手中一件可以随意使用的工具,变成了物……”对于他的忏悔,你不由自主地想为他辩护。一边是作为物质的生命的极限,一边是作为精神的尊严的极限,有谁能够恰如其分?然而,你意识到,当你试图为他、实际上也是为自己这样辩护的时候,清白,圣洁,高贵,这些本来就难以企及的品质、品格、教养,就会离我们更加遥远,成为了昨日的精神。
  在这样的阅读中,我理解了在北美与他亲近的北岛、李春光这些朋友,何以接受了高尔泰的“怪”。正是绝无哗众取宠之心与谄媚之态,成就了他卓而不群的品性,也注定了他绝然的孤独。他的听力不好,每次通电话,对我都是一次奇特的经历。我说,他的妻子小雨听,再凑近他的耳朵大声地转达。着急的时候,他会抢过话筒,但我的应答他还是听不见,更着急,又把话筒再传给小雨。完全可以想象,他的与世隔绝,他的不通世故,他的任性,怎样使朋友们哭笑不得。像是历史的疏忽,转眼间高尔泰已经是一个老者。但不是返老还童,他一直就像个孩子。如同不忍亵渎赤子的纯粹与率真,朋友们也不能不原谅他的不食人间烟火,虽然时有抱怨,却又情愿被他累着。
  之所以写下以上的文字,因为在那个夜晚的零点时分,他对我热烈的鼓舞和殷切的重托。但又不仅于此,还因为,他承受了无边痛苦的生活,以及追求真理的言说。即便是抛开历史的、文化的、思想的、社会的价值不说,仅其文学的魅力、文字的功力,《寻找家园》与现世许许多多号称著名的文人、作家的作品相比,都要高出许多。在为这个没有大师的时代而感叹的时候,但愿,同时作为美学家、作家、诗人、画家而存在的高尔泰,以及高尔泰著作的出版,能使我们得到些许安慰。
  二○○四年
       




与久违的读者重逢1



  很有可能,读过北岛诗歌的人,或者仅仅是知道北岛这个名字的人,都会想读读他的散文。长久以来,作为八十年代中国所谓蒙胧诗的代表人物,他一直以符号的方式存在于大多数人的视野背景之中。当然,根据个人的喜好,每个人还可以在他之后填上其他人的名字,比如芒克,比如多多,比如顾城,比如舒婷,等等。尽管在世界甚至仅仅是在中国的文学历史上,无论如何都不能说这是一份值得炫耀的名单,但是,能有这样一份名单,作为同时代人,我们已经可以为此而骄傲了。不同的是,或者因为传奇的消息,或者因为耸人听闻的新闻,或者因为频繁在媒体出现,其中有些人已经被公众熟知,变得不那么神秘了,而北岛却因为他本人的缺席而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他从我们的视线消失,更准确地说,他从来就没有正式出现过,这成为他如今向着我们走来的前提。
  神秘带来的可能是光环,也可能是阴影,那么对于北岛来说是什么呢?我们巴不得通过对于他个人言行举止的报道来了解他的生活、创作和个性,但遗憾的是,读者并没能得到满足。虽然就我个人来说,对于媒体总是持有怀疑和保留,但是不能否认,大多数人宁愿相信媒体,而不愿意花点力气从他的作品下手。
  近十年以来,散文,当然还有界定极其广泛的随笔,在中国几乎取代了小说,成为最重要的文学体裁,挤满了每一个书籍热爱者的书架。有不少人为此而感叹中国作家创造力的低下和中国读者的懒惰。的确,我们生活在一个实用的甚至是急功近利的现实之中,对于书籍,趣味和情调的欣赏在很大的程度上被实用所取代。散文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它的非虚构性,虽然仅就文学的品质来说,我们不能说虚构与非虚构相比,哪个更好,或者更难,或者更纯粹,但当你想了解一个作家的时候,比起小说,散文肯定更加“文如其人”,更别说与抽象而隐晦的诗歌相比了。
  因此,读者对于诸如北岛、高尔泰这样的作家,阅读的期待,首先不是作为文学的文本,而是文本背后的作者本人。人们试图通过作品进入作家的世界,进而通过作家进入历史。




与久违的读者重逢2



  想知道北岛在国外的日常生活,只需看看《失败之书》第三辑中的篇章。从搬家到赌博,从朗诵到喝酒,像是豁出去了,北岛把自己一锅端了。我们仿佛听到他自言自语地说,是什么样就写成什么样,朴实和自然就行!于是,我们看到了他家的后院,像灯一样突然熄灭的玫瑰,巨大的蚂蚁王国,多少有点像哲学家的蜘蛛……(《后院》)知道他曾经在六年内换了七个国家搬了十五次家,在一无所有地漂流的日子里,旅行成为一种生活方式,总是处于出发和抵达之间……(《搬家记》)还知道他是个酒胆比酒量大的饮者,只要旁边有沙发,他就敢连干三杯,他最不敢冷落的是酒,这个最忠实的朋友,陪他打发那漫漫的长夜(《饮酒记》)。通过这些琐屑的细节,北岛把个性带进了散文,其中穿插着一些好笑的遗闻轶事和意味深长的思考。
  《失败之书》的第一辑,或许是读者最感兴趣的部分。北岛把金斯堡、帕斯、特朗斯特罗姆等等国际知名的作家带进了我们的视野。这是他的得天独厚之处,正是由于他个人在国际诗歌界的地位,使得他可以像当年与芒克、多多这样的哥们儿一样与这些名人交往和相处。但是,他写名人并不是因为他们已经被世人承认;他写逝者(不只是死者)并不是因为他们再也不能与他一道站在舞台上朗诵。北岛写他们的癖性,写他们个性上的真实之处,因为他知道,仅仅高尚、博学和才气,并不意味着能够成为一个可爱的人,或一个能够被别人记住的人。其中写得最传神的,是“垮掉的一代”之父艾伦·金斯堡。北岛写道:艾伦像个仆人似地亦步亦趋、点头哈腰地跟在纽约袜子大王身后,因为这个肥胖而傲慢的老女人是他的赞助人,艾伦许多诗歌活动的经费都是她从袜子里变出来的。这或许会让我们的诗人感叹,中国的袜子大王,或者胸罩大王、卫生巾大王、方便面大王、房地产大王们,什么时候也能变出点儿艺术活动来呢?北岛还写道:艾伦用一只眼睛看你,用另一只眼睛想心事。在描述了作为摄影家的艾伦的一幅自拍照之后,作者发问:“他想借此看清自己吗?或看清自己的消失?” 文章的结尾是,“我在人群中寻找艾伦。”而事实上艾伦已经在九天前死了。这种表述在文中比比皆是,我们可以把这看成是北岛散文的诗性,也可以看成是他在偷懒。相对于诗歌来说,散文是加法,当他使用减法的时候,他又折回到了诗人。
  《失败之书》的第四辑写了几个城市,巴黎、纽约、布拉格,以及他生活了近十年的加州小城戴维斯。那不是地理意义上的,也不是旅游意义上的城市,而是作家的城市,是诗人艺术家们活动着的城市。地铁,街灯,鸽子,航空港,出租车,死去的卡夫卡,活跃着的桑塔格,还有新知与故交,行色匆匆的北岛在其间穿行,一会儿吃地道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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