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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半生为人-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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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一页一页盖上去的。当时,我在大学担任学生会工作,我主编的刊物《初航》在校印刷厂用手摇机印刷,这正好是一个偷梁换柱的机会。我把《今天》第三期的蜡纸拿去顶着《初航》的名义让校印刷厂印,既省了力气又省了纸。流传开的《今天》是铅印的天蓝色封面,当时的民办刊物没有一本是铅印封面,我们可算是出了风头。尽管如此,它的质量与现在书摊上摆放着的任何一种杂志都无法相比,但是我们的读者来信说:“我闻着那油墨的芳香,心里是多么欣慰……”
  铅印的难度是极大的,原因是没有一个工厂敢接没有介绍信的活儿。按规定必须有行政部门开具的介绍信,介绍信是我以学生会的职务之便开出来的,我从家里拿了父亲舍不得喝的汾酒和包装精美的巧克力糖贿赂印刷厂厂长,他居然当作学生会的刊物给印了。印好的封面是芒克和刘念春用肩膀扛回来的,后来大量的封面是通过一凡联系外地一家杂志的主编帮助印的。以后我又两次以学生会的名义把音响设备弄到手,供我们在公园开朗诵会使用。
  因为住校,我只能在周末到编辑部去。编辑部在北京东城一个普通的四合院里,院内到处是临时搭建的厨房、矮棚,我们占用的东厢房是刘氏兄弟的家。按理说,他们不可能不知道什么是可行的,什么是不可行的,所以我更愿意把他们的行为看作是一种姿态。也就是说,他们的出发点不是可行与不可行,而是应该与不应该。当人的正当权利被剥夺,自由的意志受到挑战的时候,是非与价值,只能在另一个层面定义。
  我们都是从一条道路走出来的,在共同的追求中孕育了英雄主义精神,在一次次碰壁之后,我们懂得了什么是能做的,什么是不能做的,学会了逃避许多我们该做的事情。但是我常常告诫自己,要避免学会以非难或指责别人来解脱自己。在很多时候,慎重和苟且、拘谨和猥琐、小心和怯懦是很难划清界线的。很多人对刘氏兄弟的行为不解甚至不以为然,认为他们做的事没有意义,没有价值。我觉得对这种想法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谁都有权决定自己的生活方式,决定做什么和不做什么,谁都有弱点和局限性。应该允许一个人崇尚某种行为、某种境界,也应该允许一个人在现实中和他所崇尚的东西有距离。很多人崇尚耶稣是事实,没有人能成为耶稣也是事实,这是两个必须同时接受的事实。软弱,大多是可以被原谅的,但用个别人的行为为自己的软弱开脱、辩护,则是不可以被原谅的;改变信念,是应该被理解的,但因为自己的改变而对别人的坚守表示不屑,则是不厚道的。对于那些自我标榜并想从自我标榜中获得功利的人,公众和舆论就有权用他所标榜的东西去要求他。如果他为此付出了代价,那也是他必须承受的,即使没有得到预期的结果,也并不值得特别同情。
  如今我已无法从刘氏兄弟那里知道,他们当初何以把家贡献出来,使之成为民办刊物的大本营。但是我仍记得那张破旧的八仙桌,记得旧得看不出颜色和式样的碗柜,柜子里常常是空荡荡的,没有任何食物储备;记得那张铺板搭成的床,我们蜷缩着腿坐在床上开编委会,芒克和他的妻子在那张床上度过了热恋的浪漫时光;记得不知是谁用手绘制的窗帘,红、黄、白组成的抽象图案,有各式各样的几何图形。不记得是谁告诉我,三角形代表女人,我曾把这意象写进一篇题为《带星星的睡袍》的短篇小说里,发表在《今天》文学研究会内部交流资料上;还记得振开从家里拿来像砖头一样大小的录音机,现在想起来,那音质实在是极差的,但是在七十年代末的中国,无疑是一件奢侈品,听着音乐干活成了我们最奢侈的享受。
  七十六号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很多素不相识的人来这里义务劳动。不记得是哪期,我把散页拿到家住附近的一个大学同学家里装订,他们工作到深夜,然后又从自己腰包里掏出本来就少得可怜的助学金订阅杂志。还有很多文学青年来这里朝圣,一个外地青年写来一封像散文诗似的信:“沐着五月的阳光,迎着燥热的风,我踏上了北京的街道。今天我来,只是为了《今天》。活动一下搭车时坐麻的双脚,沿着长安街向公共汽车站走去。不是去会情人,也不是去王府井采购新鲜的商品,可是心却为等待将临的那一刻而紧张地跳动……”




荒芜青春路4



  提起诗人,人们往往首先想到的是标新立异的披肩长发,是喜怒无常的神经质,是让人不能不接受的狂妄。然而这些不属于振开。他高而瘦而白,留那种最普通的学生头,穿一件洗旧了的蓝色棉布大衣,戴一顶浅色毛皮帽子,性格抑郁不善言谈。在我的印象中,他好像不会高声说话,也没有激烈的言辞,他的执着深藏在不苟言笑的矜持中。
  我们相识时,正是他心情最不好的时候。他惟一的妹妹珊珊因为抢救落水儿童刚刚牺牲不久,他在给友人史保嘉的信中说:“如果死是可以代替的,我宁愿去死,毫不犹豫,挽回我那可爱的妹妹,可是时势的不可逆转竟是如此残酷,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有时我真想迎着什么去死,只要多少有点价值和目的。”以后他把中篇小说《波动》题献给了珊珊。
  与文弱的外表和内向的性格形成反差的,是振开一贯鲜明的立场和勇气。当年李南、桂桂和程玉第一次为《今天》工作时,振开颇像政工干部与下属谈话时那么郑重其事地说:“如果有人找你们麻烦,你们什么也别承认,都推到我和芒克头上。”这话虽然激怒了这几位女志愿者,她们当即表示,都是成年人了,自己做的事当然应该自己承担,但他严肃的表态,无疑使她们建立了信任关系。
  《今天》发表的作品很快被一些开明的官方刊物所接纳。《安徽文学》很快以专号的形式转发了民刊的作品,《诗刊》也率先发表了振开、舒婷、芒克等人的诗,一时间说《今天》要被招安的大有人在。对此,振开规定,凡在官方刊物转载《今天》上发表的作品,必须使用原来的笔名。
  在圈子里,他的外号叫“老木头”,套用帕斯卡尔“有思想的芦苇”的名句,我说振开是“有思想的木头”。他的敏锐深藏在木讷的外表下面。是的,人是有思想的动物,但人并非在所有的情况下都能保持思考的能力,只有极少数人能够抵御无孔不入的宣传,并使自己最终不成为机器的一个零件。而振开正是那极少数人之一。他在给中学同学金波的一封信中,对其信仰表示赞赏的同时,也提出了质疑:“你忽略了一点,没有细看一下你脚下的这块信仰的基石是什么石头,它的特性和它的结实程度。这样就使你失去了一个不断进取的人所必需的支点——怀疑精神,造成不可避免的致命伤。接踵而至的‘无限乐趣’、‘无限愉快和幸福’不过是几百年前每一个苦行僧和清教徒曾经体验过的感情。”这封信写于一九七二年二月,那时林彪事件刚发生不久,有人开始对“四人帮”、对“文革”提出质疑,但是很少有人对于我们的所谓信仰,以及构成这信仰的思想意识提出质疑。
  正是这种怀疑精神,使他在写这封信的第二年写下了著名的《回答》。他的怀疑已得出结论:“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北京曾有一个“文革”诗歌研究者向我询问《回答》的写作时间,想要证实此诗不是写于一九七三年而是写于一九七八年。我想,此人的目的是想证明谁是诗坛的“霸主”,对此我无法提供确凿的证据,也毫无兴趣。但我相信不管诗写于何时,诗所表达的思想却是由来已久的。他在同一封信中说:“我相信,有一天我也不免会有信仰,不过在站上去之前,我要像考古学家那样叩叩敲敲,把它研究个透彻。”
  与振开毕业于同一所名牌中学,曾经主办《中学红卫兵报》,为遇罗克发表《出身论》的牟志京,在信仰破灭之后移居美国。而到了美国之后,他又对美国的民主产生怀疑并试图参加美国共产党,只是因为怕不好找工作才放弃。美国梦的破灭,使他又回归了对马克思主义、资本主义的认识。那时他在一所大学当教授,算是个知识分子,听说后来他辞职经商,不知道生意是否成功。我相信,如果他轻而易举地挣到了百万千万家产,对于资本以及资本主义,又会来一次回归的回归。也就是说,至今他仍然是一个精神的漂泊者。他的思想经历在很大的程度上说明了我们这代人的精神历程。我们的怀疑,是在不怀疑中生长出来的,即使要否定什么,也一定要先肯定什么。而年轻一代怀疑论者则不同,他们怀疑并且推翻,只是为了怀疑和推翻,不在乎是不是虚无,或许虚无正是他们所追求的境界。
  二十多年过去了,振开已出国多年,我们只有很少的联系,我知道他的善良依旧,对朋友的友情依旧,而且不管是在什么场合,他从没试图改变过自己的立场。在我的心目中,他仍然是那个木讷的、不苟言笑的、固执的,甚至有点儿古板的赵振开。我不了解走在蓝天下、碧海边、金沙滩上的北岛和他的创作。一九九四年底,听说他要回国,朋友们都盼着,我更想见到他了解他,想知道,如今,他也还是精神的漂泊者吗?是否还在叩叩敲敲?在以往的怀疑有了结论以后,他的怀疑指向何处?




荒芜青春路5



  我是先读到并欣赏振开的诗,充满了神秘的猜想和崇拜,先入为主地以一种仰视的态度与之交往的。对芒克则不同。我在认识他的同时,读到“太阳升起来,把这天空/染成血淋淋的盾牌”,读到“黄昏,姑娘们浴后的毛巾/水波,戏弄着姑娘们的羞怯/夜,在疯狂地和女人纠缠着”,也读到“我有一块土地/我有一块被晒得黝黑的脊背/我有太阳能落进去的胸膛/我有会发出温暖的心脏”这样的诗句。我热爱这些诗句,也热爱这个叫芒克的浪漫主义诗人——他的本名叫姜世伟,我从来没有使用过这个名字。当时他二十七岁,是造纸厂的工人。他是一个极富感情色彩,又很外露的人。和他接触时,你很容易摆脱拘束,当你忘掉他是诗人时,他会毫不掩饰得意地提醒你:你以为我是谁呢?我是一个诗人!他会很认真地把事情做错,也会很真诚地向你道歉,而你也会不折不扣地原谅他。很多人愿意把早生的白发染黑,或者藏在帽子里,而他却以自己的一头白发自豪,五岁的女儿叫他“老杂毛”,他朝女儿嘻嘻地笑,全然一个老顽童。英俊的外表和浪漫的气质,使他在吸引姑娘时很占优势,因此他的生活充满了许多戏剧性的事件,以至我把他四年以前出版的《野事》总是当作自传而不能当作小说来阅读。
  外部环境的恶劣很难对芒克形成真正的威胁。从创办《今天》起,他就失去了正式工作。对一般人来说,没有固定职业的生活是不可想象的,但对芒克来说,有固定职业的生活才是不可想象的。每月几十元生活费的穷日子他可以过得很踏实;喝洋酒、吸洋烟、穿几百元一件的名牌服装像花花公子一样的日子他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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