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地-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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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埋进她的头发里,声音有些哽咽。
夜,即将来临。
“嘭——”窗外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巨大的声响,打破了小城的宁静。
过不多时,楼下有人狂喊萧瑾的名字:“萧瑾!萧瑾!你爸爸打电话来,林嫣家里出事了!”
第一章暧昧地微笑(3)
3
人生是由很多次偶然组成的,正是这样或那样的偶然,让人生变得悲喜交集和五味杂陈。
林嫣觉得那个因偶然发生的悲剧在来临之前完全没有任何征兆,当妈妈还在厨房毫无预感地切着菜,当她和萧瑾还躺在创作室里漫不经心地聊着天,命运狞笑着为她们布下了一张天罗地网。
1994年8月18日,小城氮肥厂发生了一起高压锅炉爆炸事件,那个产自德国号称百万分之一危险性的锅炉偶然因气压过强发生了爆炸,一个工人偶然经过锅炉旁,几顿溶浆般滚烫的开水冲上天又倾泄在了工人身上。如果这还不能算偶然,那精钢铸就的锅炉爆炸产生的大量碎片却有一块以光的速度偶然砸进了工人的后脑勺,致使他当场死亡。
这个工人就是林嫣的爸爸。
林嫣至今不敢回忆当她赶到现场时那让她撕心裂肺的一幕。母亲数度晕厥,刺激过度后变得有如行尸走肉,不饮不食,不哭不闹,不眠不休。
父亲的骨灰出殡那天,林嫣作为惟一的子女披麻戴孝手捧遗像走在最前。小城的风俗,送行的亲友会在出殡的路上鸣放鞭炮以示哀悼,孝子必须向鸣炮者跪地磕头以示回礼。林师傅生前人缘奇好,来吊唁的人特别多,更因为这是小城近年发生的最惨烈的事故,有同情死者的,有同情孤儿寡母的,都用鞭炮来表达心中的哀痛。
林嫣恍恍惚惚地被亲友架着,一路跪拜过去。她每次叩拜都是重重地跪下去。单薄的夏裤很快被磨破了,鲜血顺着裤管流到了鞋上,路上,一路血痕斑斑。林嫣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也许她觉得只有身体在疼痛才能稍缓内心巨大的痛楚。直到后来亲友们死拽着林嫣不让她完全跪下去,直到亲友对乡亲们哭喊着:求求你们别再放鞭炮了,孩子受不了了……
工厂和主管单位的领导接二连三地来林家慰问。厂长告诉林嫣:厂里会对你家负责到底的,你有两个选择,除了抚恤金,这几年读书的费用厂里帮你报销一半;另一个选择,你可以顶职进厂工作。我们尊重你的意愿。
喧闹的人群终于散去。
林嫣面对躺在床上被医生强迫挂盐水、插着导尿管,已是奄奄一息的母亲,不禁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妈妈,你醒来!醒来!爸爸已经走了,我不能再失去你,求求你为了我活下去……”然而母亲没有丝毫动弹。
那个夏日的午后,林嫣整整哭了两个小时,在场亲友无不潸然泪下。她哭到声嘶力竭,还没能把母亲唤醒。终于哭累了,把头靠在母亲床边沉沉睡去。
林嫣梦见自己在一大片沼泽地里迷失了方向,她极度焦虑、悲伤、绝望。这时迷雾里传来父亲慈爱的声音:佛言,夫为道者,如牛负重,行深泥中,疲极不敢,左右顾视,出离淤泥,乃可苏息,沙门当观情欲,甚于淤泥,直心念道,可免苦矣……林嫣大声呼喊着爸爸,父亲的声音却越来越细终至不闻。
她醒了,梦中父亲所说的话她完全不懂,也回想不起来,但她知道一定是父亲在给她什么启示,对了,是佛经!突然之间她福至心灵,冲到书店买了本佛经来。
翻开一页,她轻轻念出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奇迹般地她发现母亲侧耳在听!随着佛经的继续,母亲面容上这几日来的颓败、死灰之色渐渐退去,呼吸渐匀,终于在林嫣念到一小时后,母亲发出了沉睡的鼾息。
林嫣蹑手蹑脚走出母亲的房间。第一件事,就是打开自己的抽屉,找出那份她盼望多年的录取通知书,那象征着她最高荣誉的通知书。看着学校盖的红泥大印,大滴大滴的泪滴落到了那张薄薄的纸上。林嫣用手抹了把泪水,闭上眼把通知书撕碎了。
萧瑾每天都来看林嫣,看着心爱的人受苦,他心痛如割。在她面前总是手足无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林嫣下定决心要照顾母亲的同时她还做了一个决定。她告诉萧瑾:分手。因为她决定顶职去工厂上班了,因为母亲离不开她。她不会再和他一起去北京读书,他们之间的距离将随着学历、距离、家境而越来越大。谁知道萧瑾当场就抱着她痛哭,吵着他也不去北京读书了。他不停地用眼泪和亲吻承诺,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都是他惟一想要的那个人。温情和爱抚轻而易举地软化了林嫣并不坚定的意志。
离别在萧瑾启程去北京时来临。这对朝夕相处了6年不敢越轨的小恋人,在甜蜜的热恋刚开始就被仓促分开,如同刚登台开唱的歌手却被迫要仓皇谢幕,林嫣第一次感到了命运的不可抗力和变幻莫测。她和萧瑾未来究竟会怎样真的不知道,只记得在站台上泪眼模糊地看着他的火车启动远去,看着萧瑾从窗口探出身子,用哑语不停做着手势:我——爱——你——我——爱——你。
林嫣进厂做了一名统计员。母亲病退。这年林嫣18岁。
陡然失亲、失学确实让林嫣痛苦了很久,她身边的亲友无不想援手帮她,在工厂,这个沉静美丽身世悲凄的女孩也得到了大家一致的照顾。但她是个外表柔弱内心坚定的女子,她总是委婉地谢绝,希望和大家平等相处。统计是她的第一份职业,光面对着那堆无从下手的数据就让她够忙碌的了,何况每天中午、晚上都要急匆匆赶回家为母亲擦洗、做饭、喂饭、读经,那些玄妙深奥的佛经缓解了母亲的臆病,也慢慢抚平了林嫣的伤痛。渐渐地到第2年,母亲可以缓慢地自理生活,也能自己看佛经了。她仍然拒绝说话,但林嫣分明能感觉到母亲看她的眼里又开始有了光泽。
在那些与萧瑾两地相思的日子,每周一次的通信成为了两个人最甜蜜的事情,好在萧瑾每个假期都回来,那些短暂相聚的片段也成了分离时脑海里不断温习回放的电影。林嫣只想拉着他问北京、问学校、问外面的世界、问一切新奇的事情,而萧瑾总是迫不急待地要将忍受了一个学期的思念和欲望用亲吻、用抚摸、用最热烈的方式表达出来。
第4年,母亲的病基本痊愈了,尽管病愈后她说话明显少了很多,不再是以前那个热情、爽朗的林妈妈了。性子变得温温淡淡的,除了早上出去晨练买菜,她平时就在家里念经。这一年,萧瑾毕业了,有不少外企向他伸出了橄榄枝,可萧瑾只有一个愿望,他要实现当年的诺言,回原籍,回到他日思夜想的女孩身边去。
萧瑾这个名校高材生分到了国企大厂,可也得和普通工人一样从车间装配件开始做起,而且一做就是一年。刚出校门时那种“是金子在哪里都能闪光”的豪情壮志一落千丈,自幼一帆风顺的他实在难以忍受这种油腻、肮脏、毫无创意、看不到前途的工作。他开始变得越来越沉默。
林嫣还沉醉在萧瑾回湘的喜悦里,尽管离萧瑾单位还有几小时车程,但必竟离心爱的人近很多了,可以缩短分离的时间。两家老人开始将婚事提上议程,林嫣的幸福满溢得每个人都看得到。她甚至想到结婚后,就可以申请调动了。
直到那晚萧瑾喝得醉醺醺来找她。
林嫣想把他带进屋里去洗脸醒酒,可萧瑾死活不肯。他说有话要告诉她,如果不喝酒怕是没有勇气说出来的。林嫣突然之间有种不祥的预感,难道命运对她的第二次考验来临了?
站在当年他俩初吻的河堤上,萧瑾背对着她,缓缓地说道:“我要去大连了,我有了别的女人。”
林嫣的脚步踉跄了一下,但很快站稳了,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把故事完整告诉我吧。”
原来萧瑾在北京曾与一个学姐有过交往,那是两人极度寂寞时的偷欢,后来学姐去了大连,两人断了音讯。萧瑾回湘后,事业上的不得意让他想起了这位曾给过他快乐的女人,一个电话下来,原来学姐也一直思念着他,居然请了一个月假来看他,一个月的疯狂激情后,学姐说动了萧瑾跟她走。
林嫣彷佛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你可以选择去任何一个地方创业,我都愿意支持你,跟随你,行吗?难道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你能放得下吗?”林嫣发现自己的声音是那么软弱无力。
“太晚了,她已经怀了我的孩子。”萧瑾猛地转过身来:“林嫣,我们在一起是很多年了,可是你知道我有多累吗?我爱你,可是每次面对你,承诺和责任就像山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很想做一个道德完美的男人,可是我缺乏抵制诱惑的能力……我需要激情,需要一个能在事业上帮到我的女人,而你总是那么冷淡和理智,你关心身边一切琐碎的事情多过关心我本身。她能像火焰一样迅速调动我的热情,她知道我什么时间最需要什么,永远不拿眼泪和爱情来捆绑我……对不起……林嫣,我仍然爱你,可我必须独自面对我的未来……”
林嫣忘了那天是如何跌跌撞撞回到家的,只记得当时她走到正在念经的母亲面前跪下:“妈妈,我想出去打工。我和萧瑾——完了。”
“嫣陀……”自从父亲去世后,林嫣还是第一次听到母亲重新呼唤她的乳名,她发现母亲平静的眼里没有丝毫诧异,只有深深的怜悯。“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吧,这几年妈妈把你拖累惨了。”
林嫣再也无法控制心中的伤痛,把脸埋在母亲胸前无声地哭泣起来。
第一章暧昧地微笑(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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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醒了。
林嫣觉得深圳好像没有什么四季,特别是对于那些衣着时尚的女孩们,几场台风就能从吊带装的夏天一下子过渡到厚外套的冬天,两场春雨又能从寒风渗骨的冬季直接走到火烧火燎的夏季。像有些男人的爱情一样没有过渡,爱来时如涨潮般气势汹汹,爱走时如台风般冷酷决绝,只剩下女人在龙卷风袭击过后的败垣残瓦中苟延残喘。
她坐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昏昏欲睡。尽管来了半年,可深圳的一切对她来说还很陌生,比如到处林立的高楼大厦,开始破土动工的地铁,衣着光鲜忙忙碌碌的俊男靓女。甚至一辆水泥车也会让她惊讶:“为什么那个斜立的斗筒要不停地转动?”一切对她都是新奇的,陌生的。
林嫣开始喜欢这个充满活力的城市了,尽管少了些温情多了些压力,苦点累点,却没有了在国企混日子的感觉。林嫣很快融入了这里的生活,半年来她跟着电视学会了一口流利的白话,也等到了刚通过最后一门考试的自考专科文凭。过了年,她想换一个工作,她想挣多点钱,让妈妈生活得好一些。
她在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