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散步 龚鹏程-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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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众、复杂的观众,虽然有不同的出身、不同的性格、兴趣、职业及知识水准,但戏剧却能让他们忘却这些差别,消除这些个别的自我,而形成一种共同的心理状态,共同悲喜愉泣。因此,在艺术的幻觉世界中,反而能够达成人与人真实的沟通。现实世界里,这种真实的沟通哪能办到?
其次,我们必须了解,语文是一种符号,而使用符号本是一种象征的过程。象征,是以一物代表另一物,如以X代表钱、人、刀、尺之类。符号与它所代表的事物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关系,因此,同样是两足无毛哺乳类动物,可以称为“人”,也可以唤做“man”。至于由符号与事物的关联而带动的意义,更无必然性,不但狗本身跟卑鄙低贱这个意义没有任何关系,这种关系的认定也没有必然的规律或准则。所以,蝙蝠在西方象征阴暗的魔灵,在我国则象征福气。这就是语文的“武断性”。符旨(文字所代表的意义)和符征(文字本身)之间的距离非常遥远,纯粹靠着文化或社会等强制因素拉合在一起。
一般人对于这种原理总是习而不察。他通过语文符号去认知世界,因此,他便也误以为符号跟世界是全然密合的。他经常在看电视时,写信去痛骂戏中扮演坏蛋的那个演员,又常痴狂地崇拜银幕上的英雄与情圣,却不明白戏只是戏,只是一组虚构的象征性表演。一个演员只不过是代表别人,他在戏中就像个符号,用以显示作者所“强制”给予的意义。
换句话说,文学作品运用语言文字构成的言辞世界,跟社会外在客观真实之间,只有象征的关系,具有本质上的差异与暧昧性,要想通过模拟来做题材的写实或表现上的写实,乃是缘木求鱼的事。不惟如此,若想要使符号表现现实,基本的关键仍然在于意义。我们必须知道,没有一个文字是纯粹的,所有文字的意涵,以及文字之所以能够代表现实世界中的物体,都仰赖意义的运作。这个意义,在文化中意指整个文化意义系统所构成的成规,例如,止戈之所以为武、蝙蝠之所以为福,均在文化的意义系统底下形成。在一篇作品中,则指作者整篇作品塑造的意义体系,比如《红楼梦》中元春、迎春、探春、惜春之名及其经历,便来自作品“原应叹息”的意义体系,表现繁华消歇的世界观。因此,符号本身与现实本是不相干的,必须通过意义的建构系统,才能在符号中出现象征现实的状况。
文学与作者的心灵真实
055。文学与作者的心灵真实
在这个立场上说,强调作品应该来自作者心灵的真实,自然比较合理,因为作者心灵的真实即是作者意义建构系统的核心。在中国传统的文学理论里,这种作者心灵的真实不仅指作者个人特殊的性情与世界观,更要指人类内在的普遍真诚(所谓仁、性、理),惟其具有内在的普遍真诚,文学作品传示意义及达成人与人之间真实的感通才有可能。故许衡说:“凡人为诗文,出于何,而能若是?曰:出于性。”(《语录》)张之翰说:“文不本乎理,岂得文之真?诗不由乎义,岂得诗之灵?”(《陈菊圃尚书以诗相饯依韵为别》)黄宗羲更说:“诗以道性情……盖有一时之性情,有万古之性情。夫吴歈越唱,怨女逐臣,触景感物,言乎其所不得不言,此一时之性情也。孔子删之以合乎兴观群怨、思无邪之旨,此万古之性情也。”(《南雷文定四集》卷一《马雪航诗序》)对一位作者来说,合不合乎个人之真是判断他作品的标准。对普遍的文学作品而言,则万古性情的普遍真诚,也可以当做判断真文学抑或假文学的准则。
当文学批评以此为准则的时候,自然会不满于文学创作只在文字语言上用力。因为,正如前文所说,所有文字的含义及文字之所以能够代表现实事物,均仰赖这个真实的意义系统。如果一名创作者根本没有一套意义系统,那么,所有文字都是无意义且凌杂不堪的。正如同缺乏文化的整合力和价值系统,符码的创造便失去了意义,仿佛空中的闪电,只有杂乱繁多的影像一闪一闪,漂亮,但无价值。我国传统文评中,对“执著造作语言文字”者的批判,显然也是如此。所谓“造作语言,驰骋才智”(《胡校y语录》);“雕琢自是文章病,奇险尤伤气骨多”(《读近人诗》),造作与雕琢四个字就讲得很好。
但是,如果文学批评执著于这一点,进而宣称文学作品必须来自作者的真情实感乃至实际经验,却可能会发生一些问题。为什么呢?首先,从实际创作经验上说,文学作品既然来自想象的运作,它便可能与作者实际的生活及情感状态无关,通过普遍之仁心,作者可以跨越自身的存在。其次,就作品来说,作者究竟是真情还是虚假,是无从知道的。我们都是通过作品去理解作者,可是,作者实际心灵与作品中表现的作者心灵并非同一。既非同一,其中即可能有差距,而是否有差距却无法测知。何况,我们所能认识与理解的,只是作品中的作者,永远不可能直接理解实际的作者,又怎么能对作者的人格或情感状态做论断呢?第三,将文学之真伪判准,放在不可知的作者情感上,是否恰当?文学永远只是文字构成的世界,其中的情、理、事,都由文字符号的构成关系来决定。固然此一符号世界为作者所造,其关系亦代表作者所欲传达的信息,但是,我们又必须注意,文学的语言与科学语言不同,它本身自有其生命,是“非透明”的。一首诗的意义,只依其文字而生。文学的真伪,只能依作品的文字构筑来论断。
056。文学之真
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在一篇文学作品中,意义的显现,其实包含了三个结构关系:一是文化意义系统,一是作者的意义系统,还有一个则是作品本身的意义系统。从前,王船山曾经批评贾岛“僧敲月下门”、“僧推月下门”的故事,说贾岛根本是在造假,因为如果是真正见到僧人入寺,则僧推就是推、敲就是敲,还有什么好研究的呢?殊不知作者炼字炼意,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要协调文化、作者与作品的意义系统,而这些意义系统,最终的体现仍然在作品本身的意义中。因此,我们只能问是僧推对一首诗好些,还是僧敲好些,而不能质问诗人所见到底是推还是敲。因为,对一首诗来说,它若写推,推就是真实;若写敲,敲就是真实!
为人生而艺术
第十六章 文学与道德
文学与真实的问题,一如文学与社会或文学的功能问题,事实上都关系到一个更根本的问题,那就是文学与道德。
057。为人生而艺术/为艺术而艺术
可不是吗?文学如果能够陶冶人心、教训社会、发挥经世济用、风上化下的功能,对现实社会状况有所反映与批评,则文学便常被视为是道德的,或是具有道德功用的;如果文学本身在内容及其传达的意义上,具有洗涤情绪、提升人性,或包含道德教训等性质,则它也常被看成是含有道德意义的。至于一位文学创作者,如果确实能在作品中表现以上这些状况,我们也常称赞他是有道德使命感、有正义、有社会良知的文学家。
从历史上看,像杜甫、白居易这样的文学家,简直令人感动,他们那种民胞物与、关怀社会的热情,那种执著于批评社会、针砭时政的道德勇气,那种忠爱缠绵、眷眷君国的情操,鼓舞了无数在文学道路上摸索前进的后辈。每个文学创作者都自觉地要做时代的歌手、群众的代言人,充满了道德使命感。激烈一点儿的,则更想通过文学达成某种社会改革,譬如替穷苦劳工谋福利等等。而且,也只有这些改革及表现能够成功,文学创作者才觉得他的工作没有白费,他对社会才有贡献;否则,他就要自艾自叹,认为果然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了。
同样,讲道德、讲社会及伦理责任的人,也对文学,不带有道德意涵的纯粹文学艺术,甚为鄙视,认为那只是无聊的游戏。《鹤林玉露》卷十六曾记载:“胡澹庵上章,荐诗人十人,朱文公与焉。文公不乐,誓不复作诗。”朱熹这种态度并不纯是个人的问题,许多道德家都有类似的表现。在西方美学史上,上起柏拉图的《理想国》,下迄托尔斯泰等人,不但是行政当局,也是社会大众有意无意、理所当然的观点,他们共同认为文学与艺术乃是道德的仆人,是道德的手段与工具。艺术达成了这个功能,他们便认为可以接受,而且,是应该的、值得赞美的。否则,即是无益的游戏、有闲阶级的消遣以及可耻的精力浪费,甚至,对社会还会有不良的影响。因此,根据他们的理想,这一类文学乃是必须扑灭的。
历史上为什么经常会出现伟大而道德高尚的人居然说出这类蛮横凶狠的话,而行政机构更是常以道德的理由去禁焚文学,原因都在于此。这证明了泛道德主义的可怕。他们反对文学的理由,虽然不同于只懂得经济现实价值的小人,但其结果又有什么两样呢?
然而,文学与艺术,果然和道德无关吗?有些人确实曾经如此宣称过。他们强调艺术的美感经验乃是人类所能得到的最深刻、最伟大的经验,其他性质的事物不应该去干扰它。文学不是作为愉悦、教训或政治的工具,它本身就是终极的价值。因此,无论是创作者或艺术本身,都是“为艺术而艺术”的。
在这种说法底下,他们甚至发现艺术品那种“魔鬼式”的魔力。它们可能充满了原始而深刻的原罪、激情和冲动;它们可能经常发出痛苦的呼喊,以反抗代表社会的道德家的要求,反抗现实环境的压力;它们可能在那些“有意味的形式”中,让人产生特别的情感与认知;它们更可能来自本能欲望的驱迫,来自潜藏在人心深处精神黑暗面的病态幻想。而这些,不但可能与道德无关,甚而根本就是反道德或超乎道德之外的。
如果文学的真面目真是如此,要求文学具有道德意义,岂不是甚为可笑吗?文学与道德之间尖锐的对立,似乎也是无可避免的了。因为他们这些说法,固然划清了文学与道德的界限,保住了文学的自主性,但道德家岂不更有理由相信文学及文学家果真是不道德的吗?
事实上,人生又怎么能脱离道德?人生又怎么可能没有道德的向往?可见这种讲法,在理论及实际情况上,都没有裨益。我们如果确实要解答文学与道德的问题,显然不能采取这种立场。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
文学与道德的复杂关系
058。文学与道德的复杂关系
我们必须彻底明白,文学与道德是极为复杂的多层次、多面向、多性质的关系,任何简约化的单纯想法都有自我谋杀的可能。以文学描述的题材来说,文学可以描述事实经验,也可以描述修养及境界意义的经验。而它若描述修养及境界意义的经验时,通常会被视为道德或含有道德教训,作品也可以被看做传示此道德的工具。它若描述事实经验,事实经验有善之事实,亦有恶之事实。描述前者,辄被视为道德或道德宣传;描述后者,则要引起社会的惊疑和愤恨,被认为是不道德的。至于作者是否别有道德目的,而要描述此修养境界经验、善之事实和恶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