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传 林语堂着-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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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害怕,则恐惧不能入袭人心。若众门徒贪生怕死,则视听嗅味触各感觉,才有机会骗他们。已经能争服恐惧,则能超越一切感觉。”
苏东坡携眷到惠州那年,给朝云写了两首词。其特点在情爱之中夹杂有宗教情感。第一首是到后半个月内写的,他称赞朝云,说不像白居易侍妾小蛮,因为小蛮在白居易老时离开了他,而是像通德,她终生陪伴伶玄。他颇以朝云的孩子夭折为恨,他把她比做天女维摩的敬拜佛祖。她抛却长袖的舞衫,而今专心念经礼佛,不离丹灶。一旦仙丹炼就,她将向他告辞,进入仙山。那时她不会再如巫山神女那样为尘缘所羁绊了。
在第二首词里,爱情升华达到宗教程度,更为明显。其中感情与宗教交织而为一。那首词是:
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碍?朱唇著点,更夏文生采。这些个千生万生,只在好事心肠,著人情态。闲跑下敛云凝黛。明朝端午,待学纫兰为佩。寻一首好诗,要书群带。
朝云对道家长生术也感兴趣。在惠州,苏东坡觉得到了应当认真炼丹之时。在惠州那一段时期,不论住在河的左岸或右岸时,他总把自己的书斋叫“思无邪斋”,中国读书人给书斋起名字,总是用几个字表示他的人生哲学。苏东坡的思想已然发展到不但喜爱淳朴的生活和纯洁的思想,而且到相信纯洁的思想才是淳朴生活的基础。 控制自己的心神做为长生不老的不二法门, 是儒道佛三教结合的结论。他在“思无邪斋记”里所言,并不在此。文内称他专心在小腹下部修炼丹田之气。这篇文章是一篇韵文,是他的得意之作,但用的是道家法术的神秘文词,译成英文而不加冗长的注释,是不易看懂的。简短说来,他说到吸收饮食的元气、草木的精华,再藉铅汞之助,就可以培养元力。还要再辅以日精月华的吸取。他要炼制的是“思无邪丹”。他相信而今是正当其时,他在一段杂记中说,白居易也曾试过炼制仙丹,但未成功。白居易曾在庐山建一草堂,其中有一丹炉,但是那座丹炉及丹锅在他接到朝廷任命为官之前一日坏掉。这就表示长生不死与享荣华富贵,是不可同时兼顾的。所以人必须决定还是在热闹场中过此一生,还是逃离此红尘世界而求长生。现在苏东坡相信自己已经向过眼云烟般的繁华梦告别,希望能求得长生不老之术。
究竟苏东坡对在肚脐之下炼丹田之气以求长生,是抱着何等程度的严肃态度,则颇不易言。他是个观察锐敏的人,虽然他也玩玩丹汞的道家神秘法术,他已然看出来,健康之道在于遵从合乎常识的几条简单规则。在他给患有肺痨病的陆道士的一封短信里,他说:“科中散云,守之以一,养之以和,和理日济,同乎大顺,”再辅以山中道士所得的卫生环境与运动锻炼,与现代在疗养院中病人所能享得的利益,即是饮泉水、晒朝阳,等等养生之道。
另有一条奇怪的办法,朝云也与苏东坡共同合作实行,以求长生。大概从绍圣二年(一0 九五),苏东坡开始独自睡眠,不再亲近女人。苏东坡在给朋友的一封信里说:“养生亦无他术,安寝无念,神气自复。”另给张来的一封信里,他说自己已经独宿一年半,觉得颇有得益。他说节欲之难,犹如弃绝肉食开始吃素,并以下列方法劝人:比如,决定不吃肉时,不要决定此后永远不再吃肉。可先试戒三个月,自然易于实行。三个月之后,可再延长三个月,如此继续下去。
朝云在宗教上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况。她在尼姑义冲的教导之下,已经皈归佛教。对男女“云雨”一事,佛教有其独特的态度。按佛理所示,吾人凭感官所见的世界,都属虚幻,其终极的真实则是“佛”。人的意识则被知觉习性所包围。人若想到解脱,必须打破知觉的习惯,逃避感官世界的幻觉。苏东坡和朝云(她现在可以算是苏东坡的妻子了),不管儒家怎样看法,现在可以说都是佛教徒。他俩一同创建放生池,根据苏东坡说,朝云很乐于行善,这是佛教谆谆教训的。
但是苏东坡还要更多严肃。在绍圣二年(一0 九五),后半年,他患痔疮甚为严重,失血甚多。他自己治疗。他不但遍读中国医书,而且常把旁人分别不清的药草写文字说明其异同性质。关于痔疮,他的学说是这样,比如身内有虫啮咬,治疗之法,是“主人枯槁,则客自弃去。”一切普通食物他全不吃,连米在内,只吃不加盐的麦饼和玉蜀黍饼。如此数月,暂时痊愈。
这时,他对炼丹的成功可能渐趋怀疑。他觉得自己感情太容易激动,不容易修炼成仙。他给子由写信,论到朱砂保存的方法,说子由性情平静,修炼较易成功。《山海经》是中国古代述说远方怪异的书。苏东坡写诗论到《山海经》时,他说:“金丹不可成,安期追云汉。”即便炼成长生不死之药,又有何用?只要练习深呼吸以控制元液足矣,而他已开始练习了。
他对来日如何,全然没有把握。他刚一到达,说要以惠州为家。可是他却永远不知道下一步会被派往何处。他若能一直在惠州住下去,他自可把孩子们全家自宜兴迁来。在绍圣二年(一0 九五)九月,朝廷有皇家祭祖大典,按习俗,应当实施大赦。那年年终,他听说元佑诸臣不在大赦之列。这消息至少有镇定剂的功效,使他觉得心情更为安定。他写信向程之才说:“某睹近事,已绝北归之望,然中心甚安之。未话妙理达观,但譬如原是惠州秀才,累举不第,有何不可?”又在给至交孙娜的信里说:“今者北归无日,因遂自谓惠人。”给曹辅的信内说:“近报有永不叙复旨。正坐稳处,亦且任运也。现今全是一行脚僧,但吃些酒肉尔。”
现在一切既已确定无疑,苏东坡决定自己盖房子住。那年年底,他给王巩写了一封长信。他说:“某到此八月,独与幼子三庙者来,几百不失所。某既弃绝世故,身心俱安,小儿亦超然物外。非此父不生此子,呵呵。子由不住得书,极自适,余无足道者。南北去住定有命,此心亦不念归。明年筑室作惠州人矣。”
次年三月,苏东坡开始在河东四十尺高的一座小山的顶上盖房子,离归善城的城墙很近。 经过周期性的战事与破坏, 这栋房子倒一直保存到现在,人都称之为“朝云堂”。在苏东坡的作品里,这栋房子叫“白鹤居”,北望可见河上风光,河水由此折向东北流去。这栋房子占地约半亩宽,后面为山所限,前面地势陡然下陷,当初设计此房子时,必须适应那有限的地皮,所以一头宽,一头窄。在城墙那边早已有了两栋小房子。一家是翟秀才,一家是酿酒老妇林太太。这两家既是苏家的近邻,也是好朋友。苏东坡掘了一座四丈深的井,林翟两家也颇为受益。另一方面,苏东坡却可以赊酒喝。后来,他又从此被调走,但还不断给此老妇寄送礼品。
苏东坡盖的这栋房子十分精雅,共有房屋二十间。在南边一块小空地上,他种了橘子树、柚子树、荔枝树、杨梅树、楷杷树、几株桧树和桅子树。他告诉帮他物色这些花木的那位太守,要给他找中等的树,因为他已经老大,不能等小树长大,大树又不易移植。倘若树大,苏东坡就告诉朋友在移树之前,先要标出范围。中国人移树的方法,是先所一条主根和一条中根,再用土埋起来,这样让树先渐渐适应。在第二年,另一面的主根也须研断,再用土盖好。第三年,在树的四周围标好了方向之后,再将树移植,栽种之时,必须留意仍然合乎原来的方向。苏东坡的思无邪斋,现在是在白鹤峰上,另一间房子他名之为“德有邻堂”。孔子在论语里说“德不孤,必有邻,”这个堂名便是由此而来。这两个堂名都是四个字,而普通都是用三个字,苏东坡以四个字做堂名,居然开创了一时的风尚。邻人的房子在他的房子后面的东北,完全被苏东坡的房子遮蔽住。他的前门向北,正对河流,数里乡野的美景,一览无余,白水山和更为遥远的罗浮山的庞大山脉,也可望见。
房子上梁时他写的诗,描写从房子各方面所见的景色。上梁就等于奠基,是附近邻居的一件大事。所有邻居都带着鸡和猪肉前来道喜。写来供一般民众唱的喜歌,一共六节,起头都用“起锚了”或是像莎士比亚诗里的“嘿喉”等声音:
“儿郎喂!东拉梁!
儿郎喂!西拉梁!”等语。
六节歌都是由东西南北四方描写风光,再加上向上看与向下看。东方山上,一个寺院依偎在乔木参天的树林之中。在春季,苏东坡享受甜蜜的春睡时,他能听见寺院传来的钟声。向西俯视,可以看见虹形的桥梁横卧于碧溪之上,每逢城中太守夜间来访,他可以看见长堤上灯光明亮。在南方,老树的影子映入深深的清溪里,在他的花园中,他自己种了两棵橘子树。最美的风景是在北面,河流往城镇婉转流去,正好抱山麓而过。岸上附近,有一个垂钓佳地,他可以一整上午在那儿消遣,忘记了时光的逝去。
他祈求上苍降福,祈求农民粮食满仓,祈求海上风平浪静。乡间空气清洁,农民可以常保健康,五谷丰登,林太太能有酒赊给他喝。最后为一切朋友祈福,愿大家享福气,寿命长。但是,他自己又遇到十分痛心的事。在绍圣二年(一0 九五)七月五日,新房子尚未竣工,朝云得了一种瘟疫,竟尔身亡。他们住的是虐疾地区,她得的可能是虐疾。苏东坡的儿子过并未在家,出外去运木材,朝云直到八月初三才埋葬。因为她是虔诚的佛教徒,她在咽气之前还念《金刚经》上的谒语: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按照她的心愿,苏东坡把她安葬在城西丰湖边的小山邻上,离一座佛塔和几个寺院不远。坟墓之后,山溪落下如瀑布,水流入湖中。坟墓在一个隐僻的所在,山坡分数条岗棱自高而下,犹如衣裳的折纹。墓后是一带大松林。站在墓旁可以看西方山岭后的塔尖,往左右两三里,有几座大寺院,游客可听见黄昏的钟声与稷稷的松涛。邻近寺院的僧人筹款在墓上修了一座亭子,用以纪念朝云。
埋葬了三天之后,在八月初六,夜里风狂雨暴。第二天,农人看见墓旁有巨大的足迹。大家相信是有佛来伴她同往西方乐土去了。八月九日,夜里要念经超渡亡魂。在典礼开始之前,苏东坡和儿子一同去细看那巨大的足迹。
苏东坡对朝云的情爱,不但记在墓志铭上,还表现在朝云死后不久苏东坡写的两首词上。在《悼朝云》那一首里,他以朝云的幼子夭折为恨,不幸岁月无情,抛人而去。他只能诵小乘佛经以慰亡魂。朝云生在世上,想是要还前世欠下他的一笔债。现在转瞬之间,她已不在,也许是进了极乐世界。佛塔去此坟墓不远,每日黄昏她可以去听经访道,以慰岑寂。
苏东坡以前曾经写过三首极其精妙的词,记松风阁畔的梅花,足以显示他的诗才。那年十月,梅花又盛放,他写了一首词,显然是以梅花象征长眠于地下的朝云。那个象征至为相宜,因为月下梅花一向认为是白衣仙女,隐约朦胧,绝与尘世俗态不同其格调。这首词的用语,既像是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