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是一枝花-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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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了哥哥这番话心里觉得有一种难受。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疼借他。可是那百丈禅师他也知道自己对于凡世是个负心汉吗?他果然像雪窦颂里说的是匹千里驹,使人难近吗?
第二十七则 云门体露金风
举:僧问云门禅师:树凋叶落时如何?云门云:体露金风。
美国的参议员高华德,提出现代三恶:一、社会保险。二、总雇佣劳动。三、膨胀经济。社会保险是使人的肌体与自然的风霜雨雪隔绝了。总雇佣劳动是使人的生活与广大的文化面隔绝了。膨胀经济是使人与物的素面隔绝了。现代人要从社会的过多保护与庞大机构、与生活上的过多物量解放,并且从过多艺术,过多的理论与经验解放出来,把身体显露于大自然的金风。
文明生于人对于大自然的感。若是浴汤都不能以手试知温度,而必要用寒暑表来量,这就是人体与大自然隔绝,一切建设亦都成为不亲切,不能成为文明的了。从来贫寒之家的子弟多有志气,志气是生在薄衣俭食,肌体对于大自然的星月风露的感激。诗里有花时轻寒,暑气荷风,立秋与冬至,于人体皆感觉得亲,但是现代人住在冷暖气温度调节的室内,先就肌体与时令节气隔绝了。现在的人们也不看月亮。
史上开国之人皆是体露金风。大英雄是贵气喜气他都有,而常不免衣食之忧。他与当代的志士们自然闻风相悦,而亦必定受到小人的侮辱。他是露出在大自然的意志与息里,所以感知历史的气运,会无因由的感知天幸。
树凋叶落时如何?印度佛教的答该是「寂灭为乐」,而禅宗答:「体露金风」,那完全是中国的。旧约里也有太初洪水退落后方舟里出来的挪亚,他就是树凋叶落时体露金风,而新的世界是如此开始。
第二十八则 百丈不为人说底法
举:南泉参百丈涅盘和尚(百丈怀海禅师之法子百丈惟政禅师。)丈问:从上诸圣还有不为人说底法么?泉云:有。丈云:作么生是不为人说底法?泉云: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丈云:说了也。泉云:某甲只恁么,和尚作么生?丈云:我又不是大善知识,争知有说有不说。泉云:某甲不会。丈云:我太煞为你说了也。
这说的玄妙,但是可以用造形来说。白居易琵琶行:「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情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此无声处即是从上诸圣还有不为人说底法。
中国画也是有以不画处为画,妙处就在布白。没有画的处所,是要空白得有意思。且连有画的处所亦是有空白的,与空白的大海洋相通。大自然无一处没有息,有画处是把息画成了形,无画处是把息画成了气。是气韵之气。所以无画处也是画。所以不说底法亦是说的法。如百丈惟政禅师云:我太煞为你说了也。
中国画于空白处亦有画,中国的舞,于没有动作处亦有舞意,这都是真要有本领,西洋人就不能够。譬如西洋画,是即使画面留出空白,亦不能生出意思的。中国东西的一切造形都是如此。所以中国的文学是世界上最好的文学,它写处是写,不写处亦是不着一句,而光景无穷。这用禅宗的话即是能说从上诸圣还有未为人说的法。
其实,譬如文章的写法,不但不写处是妙写,便是实写处亦要是妙写。不可以为有两种手法,一种是表现空的,又一种是表现有的。所以祖师亦不是尚有不为人说的法,反过来说,祖师亦从来没有过为人说的法。这里雪窦禅师颂曰:
祖师从来不为人,纳僧今古竞头走。
明镜当台列像殊,一一面南看北斗。
斗柄垂,无处讨,拈得鼻孔失却口。
虽然如此,从镜子里看东西不得亲切,但是若知说空说色是同一手法者,则得亲切。
第二十九则 大隋随他去也
举:僧问大隋:「劫火洞然,大千俱坏,未审这个坏不坏?」隋云:「坏。」僧云:「恁么则随他去也?」隋云:「随他去也。」
这话拿佛法来说,容易啰唆,如云:色坏空不坏?抑是色空俱坏?连圜悟亦说:「若道随他去,在什么处?若道不随他去,又作么生?」好不烦人。但把佛法的法字换作易经的易字,就极明白。法就是易,易就是成坏,怎能说不坏。民国以来,卫道之士是拣择什么东西不妨随它去坏,什么东西则坏不得。但哪有是这样的?天下事是美的恶的都随他去一齐坏,新出来的美与恶乃可以是一体之异,连恶亦好。
民国初年上海的风气以为什么都坏了,焉知上海一般人家却自有中国的情意,妇女的衣着式样都变了,也还是中国的,反为见得明快与自然。这般庶民,在店里当伙计的男人们与在家里的媳妇们姑娘们,上有长辈,下有平辈、小辈,他们对于时髦东西也不是没有经过一番考较的。只是他们以欢喜与细心去考较,豁达而谦逊,不像卫道之士的小气。所以最好是随他们去。而于此乃更可知革命者的用心。
革命者思前想后,对现前的东西作细心的、周遍的反省,远比一般人多珍重,但他白热的感情的燃烧都成了知性的光,要坏的东西就随它坏去。尤其像今日的世界现状,核兵器、产业公害、经济不景气,你要它不坏,即什么想法亦不能有,只有从坏字想起,纔有得想法。创世纪是从洪水开始,现在亦是要从坏灭的觉悟再来起头。
第三十则 赵州大萝卜
举:僧问赵州:承闻和尚亲见南泉,是否?州云:镇州出大萝卜头。
答人问有三种方法,即是诗经的兴赋比。人家问一桩事情,你顺理成章的陈述下去,这就是赋的答法。人家问一个道理,你想了想,用个比喻来说明,这就是比的答法。这两种答,都是在问之后。但还有一种叫做兴的答法,是答在问前。
例如诗经里有一首诗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假如有人问你:听说你在路上看见某家的新娘子抬过,是吗?倘使你答这是在何日何地,男家的排场如何、女家的嫁妆如何、如何等等,这就是赋的答法。又若你的答带上许多诙谐俏皮,把它形容得像老鼠嫁女,又像钟馗嫁妹,使人听得笑疼肚肠。于是又问:此时新娘子在花轿里是怎样的心理呢?你答、她像是在神前拔得了一支签在手,单知道是吉签,但是尚待领签语来对。也许念了签语还是费猜详。你这样比来比去,就是比的答法。
而倘使人家问你有没有看见新娘子,你脱头脱脑的答说:「桃花」,这就是兴的答法了。人家问赵州:听说你见过南泉?他答:镇州出大萝卜头,就可比说桃花开得夭夭,是答在问前。人家问,是为想要晓得,答了却使你更胡涂。是一片春阳的胡涂么?
「桃之夭夭」与「之子于归」也可以说是没有关系。民谣有先是一声长长的「啊!」唱得很高很远,而什么字义也没有,光是个发声,有一个世界要开始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也等于发声的意思,只是已有语义了,可以说是发意。但发声与发意都不规定下文的内容,像风吹花开,这就是兴。它能不规定开花的内容,不是比喻,亦非暗示,本文尚全然是未知,而只是个开始。与本文不相干的一个开始。那发声是兴在风,而发意则是兴在于风与花之际,但都不即是说到了花。中国的童谣与民歌里就多有像这样的发句。好文章都要如此。不但起句,便是写到中间亦随处有看似不相干的句子出来,文章就别有摇曳风姿。这通于做人的道理,亦通于一切做学问的道理。若文字与科学皆只是现象的记录,人的生涯都可以被情报学来处理,从头到末只是一本言归正传,没有不相干的字句,这样煞风景的社会,没有「兴」,就要以「前卫」来作代替品了。
偕表姊及哥哥去听意大利的前卫音乐,愈是新作愈奇奇怪怪,出人不意。同来路上在出租车谈论这个,表姊忽道:「你那赵州的说话就像前卫,叫人难懂。若是禅宗的和尚出来,前卫的小子们就都要请他来带头了。」说着,三人都笑起来。天下最好的东西往往与最坏的东西相似。禅宗与前卫,一个是无心,一个是刻意,赵州的是好玩,前卫的是活得无趣了,刻意要造作有趣。
禅宗与前卫,两者完全是异质,禅僧倒是像小孩,一岁半到二岁的男孩。佛没有小孩气,禅宗的小孩气是黄老的。而佛是像十五六岁人的端正。
且看雪窦禅师对此则的颂:
镇州出大萝卜,天下纳孙取则。
只知自古自今,争辨鹄白乌黑。
贼贼!纳僧鼻孔曾拈得。
兴的答法就是机。古人说盗天地造化之机者谓之贼。人家不从机字上头去领会,却来纷纷议论与考证大萝卜的说话,赵州只在一旁暗笑,觉得好玩。他好坏呵!而那批笨牛亦真会鼻孔都被他拴住了,看了叫人好气的。
第三十一则 麻谷振锡绕床
举:麻谷持锡到章敬寺怀晖禅师处,遶禅床三匝,振锡一下,卓然而立。韦敬云:是是。(雪窦禅师着语云:错。)麻谷又到南泉禅师处,遶禅床三匝,振锡一下,卓然而立,泉云:不是,不是。(雪窦着语云:错。)麻谷当时云:章敬道是,和尚为什么道不是?泉云:章敬即是。是汝不是。此是风力所转,终成败坏。
五四运动打破旧礼教,说要丢弃线装书,说要赛先生与德先生,当时的蔡元培与胡适如果去问章敬寺怀晖禅师,他一定说:「是、是。」旁边若有雪窦禅师插嘴说:「错。」他的也不是反对之意,而是说:错亦是好的。
国父联俄容共,有人拿来说话的,亦国父自是,是说的人不是。今天的文化人还在遵守五四时代的说话,你要是去问南泉禅师,他一定要说:「不是、不是。」那末,当年胡适他们都不是么?胡适他们没有不是,你的才不是。此时雪窦若从旁再来插嘴,他又要说:「错。」此错彼错。但是此错错得没有风头。今天不但遵守五四时代的说话的文化人是可鄙,便是追恨当年五四运动的学者亦不可喜。依南泉禅师的说法,这些都是风力所转,终成败坏。
碧岩录此则,有特可注目之处,是禅宗提出了是与非的问题,与印度佛教的不同。原来的佛经里讲是非皆幻,与是非不二。禅宗却说有是有错。佛教否定动,中国的禅宗则肯定动,是与错是从行动而来。是与错是生于行动的机端,所谓风力所成。若脱离此机端,即无论是与错,皆归于败坏。此层道理,在文学里最可以看出。
又如女人的相貌,是要有秀气。虽是平平凡凡的相貌,细看时有一股秀气逼来,她就是美人了。无论男女,行动处是要有风头,做学问也是。如胡适当年就有一股风头。像搓麻将,风头顺时你打错牌也会和,风头不顺,你牌打得都是,也不会和。
但打牌真是风力所转,终成败坏,所以久赌必输。像美国在风头上时,其对外政策好多无知与错误,也通了过去,他今没有了风头,就成无趣了。汤恩比着书里的许多古文明国便都是这样的风力所转,终成败坏。
也有终不败坏的吗?有。万物或成或坏,但是风力自身不坏。亦即是机不坏。是故可有圣贤的万古高风不歇。机永远是在未有物与有物之际。印度佛教的是涅盘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