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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马未都说收藏-陶瓷篇-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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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心里怦怦直跳,非常激动,特别想买。我问他多少钱,他跟我说:“两万块。”要知道,两万块在当时是非常多的钱,我很急,就说:“我有两千美金,行不行?”实际上我在变相地跟他讨价还价,利用美金跟人民币的差价。他说:“不行。”我就开始翻兜里的钱,翻出一千多块钱,搭上了。我说:“我就这些钱了,行不行?”当时美金按汇率折后的人民币以及搭上的钱加起来是一万九千八百块,与他的要求只差二百块钱,严格说,我只打了个九九折,是象征意义的打折。但这个人发现我非常想买,就说:“不行,少一分钱我都不会卖。”这时就需要我当机立断了。我身边还有一个朋友,他直捅我,那意思就是:你赶紧离开,他就卖给你了。你现在这个态度他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你想便宜是不可能的。但我知道,一旦我迈出这个屋,可能就不是这个价钱了。一个可能是他反悔说我不卖了,还有一个可能是他说我卖给别人了。无论哪种,我都再没有机会获得这件东西。所以我当时不跟他再嗦,我说:“行,我认这账,不就两万块吗?我差你二百块,下回我给你带来。”我就把这个笔筒买回来了。

买回来以后看了很久,我才发现这是崇祯的,是我所知道能查到的最大的一个笔筒,而且,笔筒的壁非常薄,画片丰满,颜色没有挑剔,非常青翠。崇祯青花的青翠,开了康熙青花的先河。整个笔筒没有任何毛病,我就很高兴。

后来,我总结出一个经验。我那朋友不老捅我吗?劝我:“你就别买了,赶紧撤出来最好,能省钱。”我就跟他讲:“收藏有时候不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理论上讲,我能出一万九千八百块的时候,那二百块钱对我来说,对他来说,都没有决定性的意义了,我们就不能再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我想人生也是如此,不管你做什么事,有时你计较一点得失,会失去更多。在收藏这个领域,一定要记住这一点。


在20世纪90年代,我注重笔筒的收藏,买了很多。我后来写了一本书—《明清笔筒》,专门研究明清时期的笔筒。笔筒是在所有文房用具里出现最晚的一个门类。今天所使用的文房用具,宋代基本都有了,比如笔架、砚滴、墨床,等等。只有笔筒是明朝晚期才出现的,这一点跟我们的想象有差距。

理论上讲,笔筒不能搁毛笔,这是所有人忽略的。毛笔怎么搁呢?笔筒里的毛笔是倒着搁,大头朝上。但使用过毛笔的人都知道,毛笔使用以后,一定要悬挂,大头朝下。毛朝下,不能朝上,一旦毛朝上,有两个问题会出现。第一个问题:毛会散,跟墩布似的,下回没法用了;第二个问题:毛朝上,笔头的水会从笔杆里进去。过去的毛笔大都是竹笔杆,只有少数象牙、玉、铜的,那另说。大部分毛笔都是竹笔杆,一旦水积在里头,会把笔杆胀开。所以,笔筒不能搁毛笔,简单地说,笔筒如果搁毛笔,也是搁不用的毛笔;毛笔若用过,一定是正着悬挂。

笔筒在晚明出现时,首先是作为案头的一个装饰。最早的笔筒一定是竹笔筒,我将来讲竹器的时候会讲到,有很多雕刻名家在晚明时期出现。由于竹笔筒的出现,影响到后来瓷笔筒的出现,崇祯一朝正好赶上这个时期,所以大量烧造笔筒。

晚明有个人叫屠隆,他写了一本书来总结文具,叫《文具雅编》。在这本书里,他明确提出了“笔筒”这个词汇。我们知道,一个新事物出现,一定有对应的名词出现。今天能查到的历史文献中,最早出现“笔筒”两个字,就是明朝万历年间,万历十一年。屠隆在书中“笔筒”这一条下,说:“湘竹为之,以紫檀乌木棱口镶座为雅,余不入品。”他说的就是湘妃竹的笔筒,镶上紫檀或乌木口的非常雅,其他都不行。


顺治是满族入关后的第一个皇帝,接下来是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没入关之前还有天命、天聪、崇德三朝,天命是努尔哈赤的年号,天聪和崇德是皇太极的年号。皇太极改“金”为“清”。

清朝能建立皇权,很多史学家认为有偶然的因素。明末的腐败肯定会导致明朝的灭亡,但谁能最终拿下政权呢?当时有四支政治力量,第一支就是我们比较清楚的李自成的大顺军,而且他打进了北京,拿下政权,可惜只有三十多天。他这大顺军一丁点儿都不顺,稀里糊涂又被人打出去了。李自成把明朝灭掉,逼得崇祯皇帝上了吊,但由于他被胜利冲昏头脑,没有把握住天下。第二支是张献忠的大西军。张献忠的问题是树敌太多,杀戮无数,导致自相残杀过于厉害,所以他根本没有能力去拿下江山。第三支是南明政权,当时南方还有很多明朝残余的政治力量,也能组织起来小朝廷,称为“南明”,确实也坚持了一段时间,但势单力薄,偏安一隅,没有办法再度统治这个国家。最后,就剩下满洲贵族。满洲贵族并不是有很多优势,只有一个长处,但这一个长处,就让他们拿下了江山。这就是团结包容,精神层面的长处。他们完全没有内讧,冰释前嫌,所有人坐在一起要谈这件事。他们不可能没有任何矛盾,但过去的矛盾,大家都能在大敌当前时全部化解,一定要团结起来拿下江山。有学者估计,满族入关的时候,只有六十万人。当时汉族人是他们的二百倍,就是有一亿多人。据说努尔哈赤起兵时,也就一万五千人,但能拿下这么大的江山,而且事后又统治了二百六十八年,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

爱新觉罗家族当时所遇到的最大障碍,还不是人数的比例悬殊,而是文化的屏障。他们是满文,咱们是汉文,汉文和满文之间不通,有问题啊。那么,这个屏障怎么去突破呢?顺治一入关就拼命学习汉文,史书记载说他原来不认识汉文,但通过三年的努力学习,可以通读《三国演义》。这显然有美化之嫌,今天的人如果刚开始认汉字,想三年以后看《三国演义》,我觉得基本上是没门的事儿。但不管怎么说,这表明了清政府亲近汉文化的一个态度。这个态度最重要,由于这个态度,导致清政府后来对中国的统治变得顺利起来。


我们都知道一个民俗:“正月不理发,理发死舅舅。”这个民俗很奇怪,怎么来的呢?后来我去查书,发现这是一个误解。当时满人入关以后,要求汉族人剃发易服,就是把头发剃下去一块儿,换一身服装。汉族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毁之不得,我不能随便让你给我剃了。当时清政府也采取了一个强硬的态度,就叫“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但没想到这个政令遭到汉族人极强的抵抗。为什么现在有剃头担子?就是当时搁在路口,谁不剃,现在马上剃!有的人就说:“我脑袋你能给切了,头发不能动。”顺治也知道这个事情不能再继续下去,这么下去会引起汉族人强烈的心理抵触,于是就网开一面。

剃发和理发是两个概念。“剃”是从根上刮掉,“理”是指梳理。一般说“理发”,都不是剃秃。今天很少有人剃发,我小时候老看见街头有剃头师傅拿一把刀,锃亮,噌噌在那儿磨,把老头儿按在那儿,脑袋刮得锃亮,这叫剃发。理发是梳理的意思。

传说是正月下的诏令,剃发令,这个诏令下来以后,老百姓就说“思旧”,还在想过去的事。后来这个谐音不知怎么就成“死舅”了,舅舅算倒霉了。实际上这个政令是七月下的,不是正月下的。文化上有时经过长时间的演变,会演绎得不可知其本来面目。


崇祯朝起,尤其到了顺治,很多瓷器上画一种图案,落花流水纹,都是这个时期画的,它反映当时社会的心态——无可奈何花落去。老百姓就想:明朝呢,已经没有办法恢复了,但我们还很思旧。明、清的改朝换代,变了一个民族的统治,是满族统治,明朝是汉族统治。所以这次改朝换代,汉族人内心非常不接受。从某种意义上讲,人们要通过这些瓷器,以及一些其他艺术品、日常的生活用品,来表达思旧的情绪。这是今天能看到的一种具体的反映。

满族在入关之前,没有办法控制瓷器生产,就是天命、天聪、崇德,这三个时期无法对瓷器生产发出指令。到了顺治,已经拿下江山,当然就能发出指令了。大约在顺治八年,御窑厂就开始恢复了。顺治时期对瓷器的要求非常低,朝廷自己顾不上。当时大部分瓷器都保留了明朝的特征,慢慢过渡,所以这个时期叫过渡期。

顺治八年,御窑厂开始恢复。顺治十一年,政府下令烧造龙缸。龙缸是一种标志,表明宫廷需要这个东西摆那儿来炫耀了。但是,当时的龙缸非常难烧,要知道瓷器越大越不容易烧成,很容易开裂、变形。你蒸过馒头就知道,馒头一般都是二两一个,二斤一个的馒头你就很难蒸熟,蒸熟了,它也就开花了,裂了,道理一样。景德镇当时地处中国偏南方,与中央政府距离非常远,我们今天看也远。因为远,政府对瓷器的影响力就比较低。但景德镇的陶工几百年来工艺娴熟,他有办法,不需要指令,照样能生产,他自己会去适应这个市场。当时的市场最为流行的商品就是青花,所以这个时期95%以上的瓷器都是青花。

顺治青花有一个典型的对龙的绘法,只有这一朝这么画,叫“一身三现”。所谓“一身三现”,就是画一个龙头,画一段龙身,画一条龙尾,中间的地方都是云彩,好像一条龙被云彩遮挡,露出三段,叫一身三现。也有一身五现、一身七现,我还见过有一身九现的,但一定是单数。当时的这种绘法,是对龙纹的一种理解,这种理解多少跟政治也有点儿沾边儿。当时的政治不是很明朗,龙纹就表现得若隐若现;不像后来清朝坐稳了天下,龙纹就全部展现在你的眼前了。


当时还流行一种瓷器造型,象腿瓶,顾名思义,像大象的腿一样,直不隆咚的,又叫“筒瓶”。筒瓶明朝就有了,但入清以后,政府赋予它一个社会学含义,“大清天下一统”,利用“筒”与“统”的谐音。清朝拿下江山,还要统治江山,所以要有一些政治口号出现。跟我们今天一样,比如我们国家的旗帜是红的,不管党旗、军旗、国旗,都是红的,从象征性意义上说,这是烈士的鲜血染成的。但这是象征意义、社会学意义,并非真的拿烈士的鲜血染红。所以,筒瓶在清初的时候,这层社会学含义在社会上迅速推广,非常受关注,受欢迎,数量比较多。

我们看电视剧,有一回大家给乾隆送礼,纪晓岚拿了一个桶,桶里面装的全是咱们吃的姜,装得满满的,堆成山形。大家不解,问:“这是什么意思呢?”纪晓岚说:“江山一统(姜山一桶)!” 纪晓岚很聪明,既拍了乾隆的马屁,又省了钱。

筒瓶这么有名,很多人收藏起来就知道有这么一个有名的东西。我有一个朋友,电话里跟我说:“我买了一个筒瓶,特好。”我问:“画的什么啊?”他说:“画的全是刀马人。”我一听,对,因为当时很多筒瓶画刀马人,就是一些骑马打仗的画片。我说:“你能肯定那个东西是清初的吗?”他说:“根据我所学的知识,那东西一定是清初的。”然后他就买了,兴高采烈地抱来给我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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