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主义从陀斯妥也夫斯基到沙特-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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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看那比利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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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他弯弯地站着,能控制自己的筋肉,他是能够想明天的人,而我们,只是三个没有血肉的影子。我们瞪着他,象吸血鬼似的吸取他的生命。
他最后走到小璜身边。他是由于职业的动机或是由于慈悲的冲动而去抚摸他的脖子吗?
如果他是出于慈悲的心理,那是整夜之中唯一的一次。
他抚摸璜的头部和脖子。那小孩就让他抚摸,眼睛还一直望着他,突然,抓住他的手,用奇异的样子注视它。他那只铁钳般的手握住比利时人那只肥嫩而又红润的手。我猜想会出什么事情,汤姆也一定这样猜想着,但是那比利时人却不在意,他还象父亲似的微笑着。一会儿,那小孩把那只红润而又肥嫩的手放到嘴上,想去咬它。
那比利时人急忙缩回,踉跄地退到墙边。他颤惊地看了我们一眼,他一定立刻明白我们已不象他那样是人了。我笑了起来,一个守卫惊跳了一下。另一个睡着了,他那张大着的眼睛是空洞的。
我感到疲倦,同时又太紧张。我不愿意再去想那黎明时即将面临死亡所发生的事。那是没有意义的。我只觉得是一些字眼和空虚。但是只要我试想任何别的事情,我就觉得一排来福枪口对准了我。也许我已经不下二十次体会到我的枪决,甚至有一次我想这次可真完了:我一定已经睡着了一分钟。他们把我拖到墙边,我挣扎着,我求饶着。
我惊醒了,看看那比利时人:我怕我在睡梦中叫喊过。然而他却在弄着髭须,他未曾留意什么。
要是我愿意,我想我可以入睡片刻,因为我已经有四十八小时没有闭过眼。我困极了。但是我不想失去剩余的二小时生命:他们会在黎明时叫醒我,我会睡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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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地跟着他们走,而后糊里糊涂地死去!我不想这样,我不想象一只动物似地死去,我要体验。
再说我害怕作恶梦。
我站起来,来回踱着步子,想改变我的思念,我开始回想我的过去的生活。一连串的回忆凌乱地回到眼前。好的和坏的都有——或者至少“以前”
我这样称呼它们。
有脸孔和故事。
我想起在凡伦西亚的节日中一个矮小的斗牛士的血脸,我的一位叔叔的脸孔,雷蒙。葛里斯的脸孔。
我回忆我整个的生活:我怎样在一九二六年失业了三个月,我几乎要饿死了。我回想在格兰纳达的一个长凳上过夜!我三天没有吃东西,我很愤怒,我不愿死去。这使我微笑了。我多么狂热地追求幸福,追求女人,追求自由。为什么?我曾想解放西班牙。我敬佩比尹马加尔,我参加无政府主义者的运动,我在群众的集会中演说,我一切都是很认真的,好像我是个不朽的人物。
在这瞬间,我觉得我的全部生活都涌现在我的眼前,于是我想:“这是一个绝对的谎。”它不值什么,因为它已经完结了。我不明白我怎样会跟女孩子散步、欢笑:要是我知道我会这样的死去,我恐怕连小拇指头也不会动一动了。我的生命摆在我的前面,闭上,完结,象一个囊袋,然而里面的一切都没有完成。有个时候我试着去批评它。我很想告诉自己说,这是一个美丽的人生。但我却不能对它下判断,因为它只是一个草稿。我曾经把自己的时间消耗在追求永恒,我什么都不明白。我什么都不怀念,有如此之多的事情我该怅望的,曼沙尼酒的味道或是夏天在加底斯小湾上的洗浴。然而死亡使一切都失去了诱惑力。
那比利时人忽然起了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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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他对我们说:“如果军事单位允许的话,我愿意为你们带个信,带点纪念物,去给爱你们的人……”
汤姆喃喃地说:“我什么人都没有。”
我没有作声。汤姆等了一会儿,好奇地望望我。
“你不带几句话给康恰吗?”
“不。”
我讨厌这软弱的同伴,这是我的错,我在前一天夜里把康恰的事告诉他,我应该抑制自己。我和她来往有一年的时间。昨天晚上,我真想见她,只要能见她五分钟,就是砍掉我一只手臂我也愿意。这就是为什么我谈起她,我无法抑制自己,现在我却不再见她!我已经不再有什么话对她说。甚至我也不想怀抱她:我的躯体使我战栗,它变得灰暗又不断冒汗——我也不能确定是否她的躯体使我战栗。康恰如果听到我死了,一定会哭泣,她一定会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对于人生感到乏味。但是要面临死亡的仍然只是我啊!我想着她那温柔、美丽的眼睛,当她望我时,总有某种东西注入到我的身上。
但是我知道这已经完结了;如果她“此刻”望着我,她的目光一定还停留在她的眼睛里,而不会传到我的身上。我是孤独的。
汤姆也是孤独的,但是和我并不同。
他交叠双腿坐着,露出一种微笑的样子注视着那个长凳。他的神色愕然。他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摸着木头,好象是怕弄破什么东西似的,随后又迅速地把手缩了回去,还打了一个战栗。
如果我是汤姆,我是不会用触抚长凳来自娱的,只有爱尔兰人才会这样。不过,我也觉得这里的一切东西都走了样:比平时更为模糊,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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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稀薄。我只要看看那张长凳,那盏灯,那堆煤屑,就可以感到我快要死了。自然我不能很清晰地想到我的死,然而我却到处看见了死亡的影子,在一切东西上面,它们已经隐退到某个距离,犹如人们在一个垂死者床边低沉地说话一般。
汤姆刚才在长凳上所摸触的,正是“他的”死亡。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人来告诉我,说我可以安然回家,说他们已经饶了我的命,我还是会感到漠然:当一个人失去了永恒的幻觉时 几小时或几年的等待,对他来说是完全一样的。我一无所有,我是很平静的。然而这是一种很可怕的平静——原因是我的躯体;我的躯体,我用它的眼睛看,我用它的耳朵听,但它已不再是属于我的了;它冒汗,它发抖,我不再认识它了。
我不得不碰它,看看它究竟会变得怎么样,好象是别人的躯体一样。
有时候我还感觉它,我感到沉没,感到滑落,犹如置身于一架急剧下降的飞机上似的。或者感觉到我的心在跳。但是这并不肯定我什么。从我身体出来的一切东西都是扭曲的。大多数的时间是沉静的,我只感到一种重量、一个龌龊怪物压着我;我感到好象和一个巨大的毒虫系在一起。我摸摸我的裤裆,已经湿了;我不知道是汗或是尿,为了小心一点,我就走到那一堆煤屑边去小便。
那比利时人拿出手表来看看。他说:“三点半钟了。”
杂种!他一定是故意这样做的。汤姆跳了起来,我们都没有留意时限已到了。黑夜象一块阴沉而无形的东西笼罩着我们,甚至于我还没有想起它已经开始了。
小璜哭泣起来。他捏着手,恳求着:“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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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挥动着手臂在整个地窖里跑,随后就倒在一张草席上呜咽起来了。汤姆忧伤地望着他,甚至于连想去安慰他的意念都消失了。其实也用不着:这小孩比我们还要吵闹,但是他的痛苦却较少:他正象一个以发烧来抵抗病痛的病人,如果不发热,痛苦会更剧烈。
他哭泣: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他是在怜悯自己;他并不想到死。在这一秒钟,只在这一秒钟,我真想哭泣,为了怜悯自己而哭泣。然而正好相反:我瞧瞧这小孩,我看到他那抽泣的削瘦的肩膀,我感到自己的忍心:我既不怜悯自己也不怜悯别人。我对自己说:“我希望勇敢地死去。”
汤姆站起来,他走到那圆洞的下面,开始等待着日光。
我只希望死的干脆,我想的也只是这个。但是当医生把时间告诉我们时,我感到时光飞逝,一点一滴地流去。
天色仍是黑暗,我听到了汤姆的声音:“你听到他们了吗?”
一队人走向院子里。
“听到了。”
他们在干什么?他们怎能在黑夜里就枪毙人?“
过了一会儿,我们就不再听到什么了。我对汤姆说:“天亮了。”
彼得罗站起来,打了个呵欠,于是走过去吹熄了灯。他对他的伙伴说:“冷得要命。”
地窖完全灰暗了。我们听到远处的枪声。
“开始了。”我告诉汤姆,“他们一定是在后面院子里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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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向医生要了一根烟。我不想要;我不想抽烟,也不想喝酒,从这个时候起,他们不停地开枪。
“你知道怎么一回事了。”汤姆说。
他想再说下去,但是沉静了下来,他转过头看着门口,这时,门打开了,一个尉官带着四个士兵走进来。汤姆把香烟扔到地上。
“史丹波?”
汤姆没有回答。彼得罗指出他来。
“璜。米巴尔?”
“坐在草席上的那个。”
“站起来,”那尉官说。
璜一丝不动。
两个士兵把他挟起来,可是当他们一放手,他就瘫倒下去。
那两个士兵踌躇起来。
“象他这个样子并不是头一个。”
那尉官说。
“你们两个把他抬出去,下面的人会处理他。”
他转向汤姆说:“走吧!”
汤姆走在两个士兵之间。另外两个士兵跟在后面,抬着那小孩。他并没有昏过去;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眼泪沿着面颊滚流着。当我跟着要出去的时候,那尉官叫住我。
“你是伊比达吗?”
“是的。”
“你在这儿等着;他们一会儿会来叫你的。”
他们走了。那比利时人和两个卫兵也走出去了,留下我一个人。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倒希望他们早点了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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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我听到差不多间隔而有规律的枪声;每一下枪声都使我打一个战栗。
我真想扯掉头发大声狂叫。但我咬紧牙关,双手插在口袋里,因为我要死的坚强。
一个小时过后,他们来叫我,把我带到二楼的一个小房间,这房间充满了雪茄烟的气味,而且闷热得很。两个军官坐在椅子上抽烟,膝上放着一些文件。
“你是伊比达吗?”
“是。”
“雷蒙。葛里斯在哪里。”
“我不知道。”
问我的这个人是个矮子。
他那眼镜后面的眼睛露出凶光。
他对我说:“到这里来。”
我走过去。他站起来,抓住我的胳膊,瞪着我看,好象要把我看得无地容身似的。同时,他使尽全力捏着我的胳臂筋。他并不想伤害我,只是想耍耍而已:他想摆布我,他还想使我闻闻他口中的臭气。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我差不多要笑出来。想吓唬一个将要死的人是很费事及无效的。他猛力地把我推开,然后又坐下去。他说:“不是你的命,就是他的命。要是你告诉我们他藏在哪里,我们就饶了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