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业-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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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以静心,画以怡神,可眼下的心绪,画什么不是什么,越发叫人烦乱。
我整日闭门不出,只埋头书画之间,叫旁人看来,怕是一派悠闲自得。
真是怡然自得,还是负气为之,只有我自己清楚。
一连几天过去,萧綦没有半分回应。侍妾被逐,好像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做了什么,他似乎也不在意。这件事,再也无人关注,浑若一块石头投进深谭,就此无声无息地沉没了。
一连几天,我甚至没跟萧綦说过几句话。他偶尔来看我,也只匆匆一面便离去。
有两日夜深时分,他悄然过来,我已经就寝。分明内室还亮着烛光,我仍倚在枕上看书,他却不让侍女通禀,只在庭前静静站上一会儿,便又离去。
他在外边,我是知道的,玉秀嘴上不敢说,只拿眼神不断瞟向外面。
我只佯装不知,熄了灯烛,侧身睡去。
他不过是在等我低头,等我先开口向他解释。
枯坐窗下,对着白纸废墨发了半日呆,不觉已是斜阳西沉,入暮时分。
玉秀张罗着侍女们传膳,这些时日,她与我熟稔了,胆子渐渐大起来,更显出聪明利落。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儿,能学得这般精乖,只怕也是吃过太多苦头,越发令我怜惜。
“都下去吧,这里有我侍候就行了。”玉秀学着一副老成的口气,将侍婢们遣出。
我好笑地瞧她一眼,却见她左右张望,悄悄打开了食盒。
“王妃,我找来了好东西呢!” 她笑眸弯弯,微翘的鼻尖俏皮可爱。
一股浓冽的酒香弥散开来,我一怔,旋即惊喜道,“你找了酒来!”
“小声些,可别叫人听到!”玉秀慌忙扭头看门外,悄悄掩了嘴道,“我是从厨房偷来的。”
我被她那模样逗笑,顽心大起,生平从未喝过偷来的酒,立时来了兴致。
自到宁朔以来,伤病缠身,大夫再三嘱咐了戒酒。到如今伤病好了大半,我却还未尝过一口酒。此时闻到酒香浓冽,自然是心花怒放,满心惆怅也暂且抛到一边。
我遣走其他侍女,与玉秀一起动手,将案几移到庭前花荫下,逼着玉秀留下来陪我对饮。
不想这小妮子竟也贪杯,酒至微醺,渐渐脸热话多起来。
玉秀说起她爹嗜酒如命,常常醉后打骂于她。
“你爹现在何处?”我已有三分酒意,撑了额头,蹙眉问道。
“早过世了,娘也不在了……”她伏在案上,语声含糊,“有时想让爹再骂我一顿,也找不着人了,就剩下我一个了……”
我怔怔想起了父亲,心中悲酸,正待再问她,却见她已呼呼睡了过去。
夜色花荫下,她脸色酡红,分明还是个孩子。我笑着摇头,拎了半壶残酒起身,摇摇踏向花影绰约处,想寻个清净无人的地方,独自喝完这壶残酒。
四下一时寂静,只听草从中促织夜鸣,边塞月色如练,星稀云淡。
“树下分食樱桃,嫣红嫩紫凭侬挑,非郎偏爱青涩,为博阿妹常欢笑。”我不知不觉又哼起这谚谣,脚下一时虚浮,就近倚了一块白石坐下。发髻早已松松散了下来,索性脱了绣履,举壶就口,仰头而饮。
一样的良夜深宵,一样的月色,曾经是谁伴我共醉。
我竭力不去想起那个名字,却怎么也挥不去眼前白衣皎洁的身影。
眼前渐渐迷离,明知是幻像,也恨不得再近一些。然而只一瞬间,诸般幻像都消失,徒留花影繁深,夜静无人。我苦笑着举起酒壶,任那酒液倾注,激灵灵洒了一脸,将我浇醒。
壶中渐渐空了,我仰头,想饮尽最后一口,陡然手中一空,酒壶竟不见了。
身后有人劈手夺去了酒壶,将我揽住。
“别闹,子澹……”我阖目微笑,放任自己沉沦在幻像里。
不待我再睁眼,腰间一紧,身子蓦然腾空,竟被人拦腰横抱起来。
我只觉轻飘飘的,几疑身在梦中,不由喃喃道,“我如今已嫁了人,你不知道么……”
可他的手臂只将我抱得更紧。
泪水滚落,我紧紧闭了眼,不敢见到子澹的面容,黯然道,“他,他待我很好……你走罢……”
他顿住,继而双臂一紧,将我箍得不能动弹。
我不由自主伸手去推他,触手之处,却是冰凉的铁甲。
这一惊之下,我愕然抬眸,酒意顿时惊去大半,神智随之醒转——眼前,是萧綦盛怒的面容。
我刹那间失了神,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觉天旋地转。
萧綦一言不发,将我抱进内室,俯身放在榻上。房中尚未点灯,昏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侧颜的轮阔似被月色蒙上一层寒霜。
胸前一凉,衣襟竟被他扯开,半边外裳已褪下肩头。
“不要!”我猛然回过神来,掩住衣襟,仓惶往床角躲闪。
他冷冷看我,眼中似有锋芒掠过,“不要什么?”
我一时喘不过气,心头急跳,只慌乱摇头,瑟缩在床角。
见他再度俯身过来,我惊得起身欲逃,手腕却被他一把扣住。
“浑身是酒,还不脱下来,你以为我要做什么?”他陡然发怒,双手一分,扯下我半湿的衣衫,连同里面亵衣也被一起扯下。
我呆住,看着自己衣衫尽褪,雪白耀眼的肌肤就此袒露在他眼前,寸缕不存。
这不是他第一次脱掉我衣衫,也不是第一次被他看到我的身子。我已是他的妻子,就算什么都被他看去,也是天经地义——可唯独不能是这样的方式,这样的冒犯!
他再次俯下身去脱我裙裳的时候,我反手一记耳光挥出。
“我是你的夫君。”他头也不抬,便将我手腕捏住,“不是你可以随便动手的人。”
他冷冷看我,唇角紧抿如薄刃,“我的女人可以骄傲,不可骄纵。”
我倒抽一口气,酒意上涌,连日压抑的愤怒委屈一起逼上心头。
“我也是你妻子,不是你的敌人,不是你要驯服的烈马!”我抬眸直视他,一句话出口,已是哽咽,泪水不由自主地落下。我咬唇侧过脸去,懊恼这止不住的眼泪,泄露了我的脆弱。
他沉默片刻,松开我手腕,抬手来抚我脸庞。
我猛然拂开他的手,脱口怒道,“我若骄纵,又岂会一再受你羞辱。成婚三年,我独守晖州,没有半分对你不起,你却在此安享齐人之福……萧綦,你扪心自问,可曾真心当我是你妻子?”
他怔住,定定望着我,目中神色莫测。
“不管你为了什么娶我,也不管你是否将我当作妻子,从前的事就此揭过,我也不怨你!”我泪如雨下,连声音也在颤抖,“从今往后,我再不管你三妻四妾,你在宁朔,我回京城,就此天长地远,各自太平。你做你的豫章王,我做我的郡主,与其同床异梦,不如——”
“住口!”他蓦的怒斥。
我的下巴被他狠狠捏住,再说不出话来。
他一双眼亮得灼人,映着月华,清晰照出我的影子。而我眼里,只怕也全是他的影子。
这一刻,我们眼里只有彼此,再无其他,天地俱归澄澈。谁也没有开口,我却一直颤抖,眼泪滑落鬓角,滑下脸颊,滑到他掌心。我从不知道自己能有这么多泪水,似乎隐忍了三年的悲酸都在这一刻流尽。
他久久凝望我,目中怒色稍敛,竟有些许黯然。
良久沉默,只听他沉沉叹道,“如此恩断义绝的话,你竟能脱口而出。”
我一窒,乍听他口中说出“恩断义绝”四字,竟似被什么一激,再说不出话来。
“你当真不在乎?”他迫视我,幽深眼底不见了平素的锋锐,只觉沉郁。
这一问,问得我心神俱震。
我当真不在乎么,这段姻缘,这个男人……都已将我的一生扭转,我还能骗自己说不在乎么?
清冷月光映在他眼底,只觉无边寂寥,我恍惚觉得这一刻的萧綦变成了另一个人,不是叱咤天下的大将军,也不是权倾朝野的豫章王,只不过是个落寞的男子。
他也会落寞么,我不信,却又分明在他眼里看到了深浓的落寞和失意。
月华好像化作了水,缓缓从我心上淌过,心底一点点绵软,透出隐约的酸涩。
他深深迫视我,“既然不在乎,又为何对两个侍妾耿耿于怀?”
我一时气苦,脱口道,“谁耿耿于怀,我不过是恼你……”话一脱口,方才惊觉失言,却已收不回来了。我窘住,怔怔咬了嘴唇,与他四目相对,他眼里陡然有了暖意。
“恼我什么?”他俯身迫过来,似笑非笑望住我,“恼我有别的女人,还是恼我不闻不问?”
他这一叠声的问,将我的心思层层拆穿,拆得我无地自容。
我狠狠瞪了他,奋力挣脱他双臂的钳制。这可恨之人反倒哈哈大笑,将我双手捉住,顺势摁倒在枕上。他俯身看我,只离咫尺之距,气息暖暖拂在颈间,“你这女人,总不肯好好说话,非得逼急了才肯显出真性子。”
我给他气得发昏,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只朝他踢打。
他在我耳畔低低笑,“这便对了,凌厉悍妒,恰是那日悬崖边上爱憎如火的真女子!”
我恰好挣脱出右手,正欲愤然朝他掴去,听得悬崖边上这一句,顿时心下一震,怔忪伸了手,再也打不下去。生死相依的一幕历历如在眼前,他的手,他的剑,他的眉目……他捉过我的手,按在胸前,那一身冰凉铁甲触手生寒。
我怔怔望着他,满心都是柔软,再也恼怒不来。
“为什么穿着甲胄?” 我低声问,这么晚了,莫非还要外出。
他淡淡一笑,“正要巡视营防。”
“已经过了子时……”我蹙眉,想到他近日连番的忙碌,不由心中一凛,“可是有事发生?”
“没事,军务不可一日松懈。”他笑了笑,眉宇间又回复往常的肃然,“时辰不早,你歇息吧。”
我垂眸点了点头,却不知该说什么。看他转身便走,骤然想起来,忙起身叫住他,“等等!你的风氅还在这里……外面夜凉……”
迎着他熠熠目光,我的声音不觉轻细下去,耳后发热,再说不出口。
他也不说话,默然回身,从我手里接过那件风氅。
我低了头,不敢看他。
他突然抬起我的脸,未容我回过神,他的唇已覆了下来……陡然间天旋地转,仿佛炽热的风暴将我席卷,强烈的男子气息,不容抗拒的力量,仿佛一场攻城掠地的袭击,强悍而直接,没有半分迟疑,狠狠击溃我心底最隐秘的一处情怀。
很久以前,久远得我几乎已经忘记,那时有一个少年,曾温柔地亲吻过我……在摇光殿的九曲回廊下,薰风拂衣,新柳如眉,那个温雅如春水的少年,俯首轻轻吻上我的唇。酥酥的,暖暖的,奇妙得令我睁大了眼睛。
那个初吻的记忆,终结于我不解风情的尖叫,“啊,子澹,你咬了我!”
子澹,子澹。
周身的力气都消失,我站立不稳,被他一手揽住腰肢。这有力的手臂,属于萧綦,属于我的丈夫……今非旧,那个温雅的少年已经同我的昨日一起远去,恍如隔世。
萧綦的声音低哑而强硬,“你我之间,再没有旁人。”
我一颤,闭了眼不敢抬头。他是知道的,或许一早娶我便已知道。昔日京中,人人皆知上阳郡主与三殿下是一对璧人……方才醉后之言,也尽被他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