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思想通史 第三卷-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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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更是幻想,在不“太平”的世界,希望君临天下的不“割天下以自私”。
这里他的神明的“至理”不是在理想的君道上获得注解了么?
嵇康的二元论,在逻辑学上可以闪出些光辉,同样在政治思想上也闪出
些光辉,问题在于:当他敢于接触现实而离开他的幻想的时候,他就接近于
事物的真实一面了。因此,和上面的君道理想相反,他在太师箴中,直接反
映了魏晋之际的政治斗争的惨烈,从而讽刺了司马氏的僭妄凶残:
“季世陵迟,继体承资。凭尊恃势,不友不师。宰割天下,以奉其
私。故君位益侈,臣路生心。竭智谋国,不吝灰沈。赏罚虽存,莫劝莫
禁。若乃骄盈肆志,阻兵擅权,矜威纵虐,祸崇丘山。刑本惩暴,今以
胁贤。昔为天下,今为一身。下疾其上,君猜其臣。丧乱弘多,国乃陨
颠。”
这全是骂司马氏的话。所谓“凭尊恃势,不友不师”,“下疾其上,君
猜其臣”,是指司马氏父子兄弟的不臣;所谓“骄盈肆志,阻兵擅权,矜威
纵虐,祸祟丘山”,是指司马氏的把持军政大极,诛戳异己,所谓“刑本惩
暴,今以胁贤”,是指司马氏的屡兴大狱,诛锄名士。
嵇康这样的痛骂了司马氏,却只批判了司马氏在政治上的实际措施,而
在理论上,司马氏的僭妄,甚至篡夺,却是取法于先王——尧舜之禅让与汤
武之征诛,以此欺蒙了世人,这更待揭穿。所以嵇康进一步“轻贱唐虞而笑
大禹”,“非汤武而薄周孔”,把司马氏所信奉的偶像扯下来,使他失掉依
据。以先王否定作为手段,来达到后王否定的目的,着眼处是更基本的。于
是在先王之上,又抬出了更理想,却也更虚幻的政治领袖的典型人物,以压
倒一切:
“君道因然,必托贤明。芒芒在昔,罔或不宁。华胥既往,绍以皇
羲,默静无文,大朴未亏。万物熙熙,不夭不离。”(太师箴)
然而这是他的“至理”不能受客观事物所检证的一面,但他离开这个概
念世界的时候,他就表现出他的优点来了。在第一节,我们述及嵇康的管蔡
论,作于魏帝高贵乡公临幸太学与诸儒讲论之际,正当母丘俭被诛之第二年。
文中称扬管蔡,实为母丘俭张目。
“夫管蔡皆服教殉义,忠诚自然。是从文父列而显之;发旦二圣,
举而任之;非以情亲而相私也。乃所以崇德礼贤,济殷弊民,绥辅武庚,
以兴顽俗。功业有绩,故旷世不废,名冠当时,列为藩臣。逮至武卒,
嗣诵幼冲,周公践政,率朝诸侯,思光前载,以隆王业。而管蔡服教,
不达圣权,卒遇大变,不能自通。忠于乃心,思在王室,遂乃抗言率众,
欲除国患。翼存天子,甘心毁旦。斯乃愚诚愤发,所以侥祸也。”
母丘俭为镇东都督扬州,所谓“名冠当时,列为藩辅”;毋丘俭乃先朝
旧臣,为故相国司马懿所重用,所谓“文父列而显之,发旦二圣举而任之”;
时司马师专权,废齐王芳,所谓“周公践政,率朝诸侯”;毋丘俭举兵反时,
上表数师十一大罪,特别指出司马师坐拥强兵,无有臣礼,故宜废之以侯就
第,所谓“抗言率众,欲除国患,翼存天下,甘心毁旦”。(毋丘俭表,见
三国志本传注。)论中所说的,一一影射当时诛戮毋丘俭这一事件的事实,
处处为管蔡昭雪,即处处为毋丘俭辩护,即处处贬斥司马氏。这些反映名门
贵族之间的矛盾斗争,是真实的,在客观上他对现实政治的批判也是大胆的。
山涛和向秀的滑稽而妥协态度,在这里就和嵇康显得不同道了。
(二)嵇康的文化论
现在,我们研究嵇康思想中的文化论。
嵇康的文化论,一句话说完,就是反礼乐,反名教,反教育,主观上要
修正两汉的博士的意识形态。而他所否定的,却是司马氏偷盗着以欺蒙天下
人耳目的法宝,因此,客观上也具有政治的意味。
在声无哀乐论中,嵇康发抒他的礼乐论:
“乐之为体,以心为主。故无声之乐,民之父母也。至八音谐会,
人之所悦,亦总谓之乐。然风俗移易,本不在此也。”
这是以无声之乐来否定有声之乐。但是有声之乐,是不可能否定的,于
是降而求其次,承认八音谐会的也是乐。这样就产生了他的“可奉之礼”与
“可导之乐”的理论:
“夫音声和比,人情所不能已者也。是以古人知情不可放,故抑其
所遁;知欲不可绝,故自以为致。故为可奉之礼,制可导之乐。口不尽
味,乐不极音,揆终始之宜,度贤愚之中,为之检,则使远近同风,用
而不竭,亦所以结忠信,著不迁也。故乡校庠塾亦随之。使丝竹与俎豆
并存,羽毛与揖让俱用,正言与和声同发。使将听是声也,必闻此言;
将观是容也,必祟此礼。礼犹宾主升降,然后酬酢行焉。于是言语之节,
声音之度,揖让之仪,动止之数,进退相须,共为一体。君臣用之于朝,
庶士用之于家。少而习之,长而不怠,心安志固,从善日迁,然后临之
以敬,持之以□,久而不变,然后化成。此又先王用乐之意也。”
所谓可奉之礼与可导之乐,正如皇羲既没,则唐虞亦佳,无声之乐,既
不可能企及,则八音谐会的先王之乐,也就只好充充数了。
嵇康在声无哀乐论中,否定音乐对情绪的影响,这样,严格地讲来,便
是连音乐本身也都否定了。
“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哀云哀云,哭泣云乎哉?因兹而言,玉
帛非礼敬之实,歌哭非哀乐之主。”
同样,也否定了礼。他跟阮籍一起,居丧饮酒食肉,阮籍丧母,则挟琴
往吊,都是在行为上否定了礼的。
对于西汉以来的名教,嵇康公开在言论上宣布叛变:
“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乎矜尚,体亮心达者,情不系于所欲。矜
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
情。物情顺通,故大道无违,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释私论)
越名教而任自然,所以居丧饮酒食肉,所以吊丧挟琴而造。
在难自然好学论中,嵇康更提出反教育的言论。首先,他否定文化的价
值:
“昔鸿荒之世,大朴未亏,君无文于上,民无竞于下,物全理顺,
莫不自得。饱则安寝,饥者求食,怡然鼓腹,不知为至德之世也。若此,
则安知仁义之端,礼律之文?”
及后世文化发展起来,人类也就开了荣利奔骛之途,“积学明经”,只
不过“以代稼穑”而已。
“及至人不存,大道陵迟,乃始作文墨,以传其意。区别群物,使
有类族。造立仁义,以婴其心。制为名分,以检其外。劝学讲文,以神
其教。故六经纷错,百家繁炽,开荣利之涂,故奔骛而不觉。是以贪生
之禽,食园池之粱菽,求安之士,乃诡志以从俗。操笔执觚,足容苏息;
积学明经,以代稼穑。”
观念家与事业家的分工,固然反映着人类最初的美丽社会的破裂,但观
念家在后世人类生活上的一定的贡献,却也不能一概抹杀,而嵇康却把它一
概抹杀了。于是他进而否定教育:
“今若以明堂为丙舍,以讽诵为鬼语,以六经为芜秽,以仁义为臭
腐,睹文籍则目瞧,修揖让则变伛,袭章服则转筋,谭礼典则齿龋。于
是兼而弃之,与万物为更始。则吾子虽好学不倦,犹将阙焉。则向之不
学,未必为长夜,六经未必为太阳也。”
明堂、讽诵、六经、仁义、文籍、揖让、章服、礼典,都是一堆腐臭与
芜秽,应该“兼而弃之”。汉代统治阶级所用的法宝,既然挽救不了社会危
机,在魏晋人物看来,就应该别寻武器,然而退名教而任自然的虚诞态度,
却是内心矛盾的解消,而不是矛盾的解决。
(三)嵇康的人生论
最后,我们论究嵇康的人生论。
嵇康在基本观点上,否定人是社会的动物,把人返归于自然,所谓“越
名教而任自然”;更进一步,把人的自然人的身分也加以否定,仅仅肯定一
个空空洞洞的“道”,所谓“以大道言,及吾无身”。
但是,人,不但以其自然人的身分而存在,为自然界的一份子,而且以
一定的生产关系的地位而存在,特别在阶级社会,人的活动和思维是被刻着
阶级的烙印的。既然做了人,就不可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更不可能无身。因
此,嵇康的人生观是一种“超人”的怪说,希望达到两点:第一是无措,第
二是通物:
“夫称君子者,心无措乎是非,而行不违乎道者也。。。物情顺通,
故大道无违,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也。是故言君子,则以无措为主,
以通物为美。”(释私论)
无措就是不关心是非。关于通物,嵇康没有交代明白,在释私论中,谈
的都是关于无措,通物只是文章上的陪衬,只有情不系于所欲,与物情顺通
两句话,算是解释通物的意义,看来,只是对外物不表示好恶的意思。
因为无措和通物,所以行为并没有对功利、道德、是非等等后果加以考
虑的必要。释私论中说:
“君子之行贤也,不察于有庆而后行也(按即不计功利)。任心无
穷,不识于善而后正也(按即不顾道德)。显情无措,不论于是而后为
也(按即不论是非)。是故傲然忘贤,而贤与庆会;忽然任心,而心与
善遇;儻然无措,而事与是俱也。”
行为只是直接的动作,好像人类关系是没有权利义务的,如能够无措,
结果一定是好的。因为自然是好的极致,无措就符合了自然。
然而无措一词,是太不着边际的说法,于是另提出一个“公”字来,作
为无措的准则:
“故善之与不善,物之至者也。若处二物之间,所往者必以公成而
私败。。。夫公私者,成败之途,而吉凶之门也。。。若质乎中人之体,
运乎在用之质,而栖心古烈,拟足公途:值心而言,则言无不是;触情
而行,则事无不吉。。。言不计乎得失而遇善,行不准乎是非而遇吉,
岂公成私败之数乎?夫如是也,又何措之有哉?”
超是非的公便是无措,有是非的私便是有措。从无措,而注意到公与私,
便接触到行为的动机问题上来了。他从为行为现象上的是非,不一定即是行
为本质上的是非。所以有的行为似非而非非,有的则类是而非是。真诚的善
良行为与诈伪的善良行为之间,真实的恶劣行为与疑似的恶劣行为之间,要
加以评判,只有从动机上来考察。他说:
“事亦有似非而非非,类是而非是者,不可不察也。故变通之机,
或有矜以至让,贪以致廉,愚以成智,忍以济仁。然矜吝之时,不可谓
无廉,猜忍之形,不可谓无仁。此似非而非非者也。或谗言似信,不可
谓有诚,激盗似忠,不可谓无私。此类是而非是也。故乃论其用心,定
其所趣,执其辞以准其理,察其情以寻其变,肆乎所始,名其所终:则
夫行私之情,不得因乎似非而容其非;淑亮之心,不得蹈乎似是而负其
是。故实是以暂非而后显,实非以暂是而后明。公私交显,则行私者无
所冀,而淑亮者无所负矣。行私者无所冀则思改其非,立公者无所忌则
行之无疑:此大治之道也。”
嵇康的这一动机论,不烦解释。“论其用心,定其所趣”,“肆乎所始,
名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