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光-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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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下雪……车……”她含糊其词地答道。
“妈包饺子等你呢,芹菜馅儿的。”他说。
“芹菜?这时哪来的芹菜?”
“暖窖的,八毛一斤,还不好买。”
“是吗?”
“家里来了我的几个熟朋友,要看看你……”
“看我?”
“都是些用得着的人。今儿上午买着落地灯架了,这回,全齐了……”
芩芩明白他说的“全齐了”是指什么。全齐了,就差一个黄道吉日,差十几桌热气腾腾的酒席,差一辆出租车……
“不高兴吗?”他有点摸不着头绪。
有什么可不高兴的呢?该办的,人家全办了。论家庭,他父亲是供销处长,你父亲才是个宣传科长,级别总是高那么一点儿吧;他只有一个姐姐,而你有两个弟弟;论工资,他是个三级木匠,而你是个二级装配工,也比你高那么一点儿吧;论学历,他是六九届的,而你却是七三届的;论长相,就算人家都说芩芩可以打上90分,可他傅云祥,高高大大的个头,虽说粗蛮一点,却也带一昌!男子汉的架势,大耳朵高鼻梁,满招人喜欢。还有什么可不高兴的?一间新房早准备妥了,一架现成的十九时的国产黑白电视就放在他的房间里。“别这山望那山高了,不知自己姓啥……”妈妈爱这么对芩芩嚷嚷。妈妈总随身带着一只袖珍标准秤,购买任何食品都经过复核,所以从来不吃亏上当。挑选女婿也当然精确无误。
“这雪,真大……”芩芩抱怨说,加快了脚步。
白茫茫的雪花中,她影影绰绰望见了前面傅云祥家的那幢刷着淡黄色与白色相间的二层楼房。狭长的楼窗,尖尖的三角形屋顶、突起的小阁楼、雕花的阳台……有朦胧的雪色中又恍然给她一种童话的意境,使她想起许多美好的故事。然而每次只要她踏上台阶,听里面传来一阵乱七八糟的喧闹声、麻将牌哗啦哗啦的碰击声,她一走迸房子里面,那个童话就倏地不见了。
二
“九筒!”
“一万!”
“碰罗!”
“错了错了,妈的,倒霉,不该出这牌,重来!”
“王八悔牌,豁出来钻桌子,啥了不起!”
“发”——“嗬!”
她真不愿跨进门去,不愿看见那一双双过于灵活的手指用来在桌上徒劳无益地空忙,那叠得整整齐齐的麻将的“队列”,象一堆永远在拆卸中而建不成墙的碎砖,叫人惆怅。对于这种娱乐,她无论如何也培养不起感情和兴趣,她连牌都不识,为此傅云祥嘲笑过她好几次,她仍固执地不肯沾手。她或许应该去帮傅云祥的母亲包饺子,这要比坐在他们中间好受得多……
“芩姐!”有人从桌边跳起来,咯咯笑着朝她扑来。呵,是“酒窝”,一个漂亮而说话叫人哭笑不得的姑娘,好象只有二十岁。她总是无缘无故地笑着,露出两腮上不大不小的酒窝。据说她很崇拜芩芩,因为芩芩的眼睫毛比她长一点五毫米。
“看你,念了大学,面都见不着了!”她亲热地搂住了芩芩的脖子。
“这叫什么大学呀,业余的……”芩芩苦笑了一下。
“嗨,好歹算是混一张文凭呗,将来调个技术科什么的也方便点儿。”傅云祥替她解释说。他觉得自己能支持她去上业大,委实是不简单的事了。“来来,芩芩,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两位新朋友——轻工业研究所的小赵,外号小跳蚤,他爸爸是市劳动局局长。”
芩芩看见一张白皙的脸,一双漫不经心的眼睛。
“这是肉联厂的推销员。”
“老甘!”那人恭恭敬敬地站起来,布满疙瘩和粉刺的脸不自然地笑着。
她点点头,坐在靠墙的一把软椅上。录音机在播放着一支芩芩早已听熟的曲子,却从来听不清它的歌词。她想起自己家的隔壁邻居,新近也买了一只录音机,总共就录了一支外国歌,凡有客人来,她们就放那支歌。所以,只要一听到那支歌,就知道她们家来了客人。不知为什么,芩芩就没有从磁带里听到过自己喜爱的音乐,在这儿也一样。
“芩芩!”又有人叫她。
“噢,你也来了?海豚。”她回头打招呼。那是一个长头发的小伙子,是她同厂的工人,同傅云祥熟识,外号海豚,因为他会用鼻尖和脑袋顶球,常常在众人面前露一手。
他们又埋下头去打麻将。看来“酒窝”也是个新加入的业余爱好者。芩芩坐在那儿,一时不便走开,只好打量着这个不久后将要属于自己的房间。确实什么都齐了,连芩芩一再提议而屡次遭到傅云祥反对的书橱,如今也已矗立在屋角,里面居然还一格格放满了书。芩芩好奇地探头去看,一大排厚厚的《马列选集》,旁边是一本《中西菜谱》,再下面就是什么《东方列车谋杀案》、《希腊棺材之谜》、《实用医学手册》和《时装裁剪》……
她抿了抿嘴,心里不觉有几分好笑。这个书橱似乎很象傅云祥的朋友们的头脑,无论内容多么丰富,总有点儿不伦不类。没有办法,在这个到处充满混合物的时代里,连她自己不也学会了在红茶里加一小块奶油吗?
“下回总要赢了你的!”那个老甘突然跳起来,怪声怪气地笑着,哗啦哗啦地洗牌。
傅云祥关掉了录音机,打开了电视,正在演一个芭蕾舞剧的片段。
“……哎呀,你瞧瞧,她跳得多美……”“酒窝”入迷地瞪大了眼睛,啧啧不已,“这样的人,真不知有多少人追她哩!”
“她已经四十岁了。”小跳蚤冷冷地打断了她。“这是中国最有名的芭蕾舞演员”。
“什么叫有名?名气有啥用?”傅云祥在摆弄天线。
“象这样的名演员,甭说演出,就是排练也得给钱,给好多津贴,要不,能这么卖力?”老甘揿着一只发亮的打火机。
“喂,小跳蚤,能帮忙买一只便宜点儿的两个喇叭的三洋录音机不能?我都要痛苦死啦!”酒窝忽然娇声娇气地说。
“今年三洋录音机不吃香啦,国外如今最红牌子是声宝,带电脑,双卡带,嗬,那个漂亮,甭提!”小跳蚤摇着肥大的裤腿,“买录音机,一句话!包我身上。我买个摩托,从广州运来,还有三天就到。弄到外汇,啥都能买到。”
酒窝惊呼一声,无限崇拜地瞪圆了眼睛。
“高级进口烟可是‘红宝石’最棒?”
“我爱抽‘银星’。”
“听说北京如今兴喝‘格瓦斯’,比啤酒来派。”
“找老甘弄几箱没问题。”
“光听这名儿也舒服。威士忌——格瓦斯——白兰地——嗬,洋名儿就是带劲!我听说美国的苹果,打了皮儿三天不变色……”
“哎,芩芩,上次同你说的东西带来没有?”傅云祥接住了老甘扔过去的一支烟,忽然想起来问道。
“带来了。”芩芩站起来走到衣架旁,伸手到大衣口袋里去摸钱包。他指的是芩芩妈妈求人弄来的几张侨汇券。可是芩芩的手却在衣袋里拿不出来了。
“钱包丢了?”傅云祥慌忙问。
芩芩点点头,她最初把手伸进衣袋而没有摸到钱包时,反应还不及傅云祥那么快。直到现在她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钱究竟是在哪里遗失的……
“小偷!当然是小偷!还发什么傻?不偷你这样的人偷谁的?成天好象丢了魂似的发呆……”傅云祥嚷嚷起来,在屋地上来回走动,“那里头有多少钱?”
“就一块多钱饭菜票。”芩芩不情愿地回答。
他松了一口气,又走到电视机旁去调天线。
老甘打了一个哈欠,慢吞吞地说:“唉,小偷,真够他妈的缺德了,准又是待业青年。可没有工作,你叫他咋办?也不是生来就想当‘钳工’的,一年年待业,总不能老靠父母养活……这年头,人见了钱都象疯了似的……我们批发站的那些小摊贩,全家合伙做生意,挣钱挣红了眼,卖一大红肠排骨,赚好几十块……”
“他们匀你个块把,你就批给他们缺门的猪肝,是不是?”“酒窝”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你还不是一样,忍痛割成双眼皮,还不是为嫁个港澳同胞,好当阔太太。京剧团那个唱青衣的小娘们,连那个香港经理的话也听不懂,就跟人家走了,不为钱为什么?你还眼气呢!”老甘嘘嘘吹着一支雪茄上的烟灰。
“酒窝”略略有点脸红,她转过身来向芩芩搬救兵说:“就算为了钱又咋样?也不碍着谁。现在不害人的人就是好人,芩芩你说是不是?”
芩芩“啊?”了一声。她在想什么,没听清他们的争论。
傅云祥插进来说:“你甭问她,她的上帝只有她自己认识。谁也读不懂她那本圣经,都啥年头了,还念念不忘助人为乐。还是让我来回答你吧,对这个问题我研究得最最彻底,一句话:人生下来就只知道把糖送进自己嘴里,而不会送给别人。这就是人的自私的本能。 本能你懂吧?就是比本性,更加……”
“对对对……”老甘细细的腿不住地晃动,“我也这么看。你们以为世上真有什么大公无私的人吗?那是骗人的!至多是先公后私,再不就是公私兼顾……”
“照你这么说,张志新、遇罗克这样的为反‘四人帮’而牺牲的烈士,也是先公后私的啦?”芩芩忍不住问道。她剥着茶几上果盘里的黑加应子水果糖,剥开了又包起来,她并不想吃它。
“你以为我们不恨‘四人帮’?”傅云祥“啪——”地关掉了电视,在沙发上重重地坐下来,“不是因为文化大革命,我早上大学了,成绩好,说不定还可以捞个留学生当当。现在,全完了,忘光了,连个业大也考不上,怪我吗?没去当小流氓,就算不错。”
“听说明年国家的教育经费要大大增加,说不定……”海豚插嘴。
“那也轮不到咱头上。”傅云祥接着说,“再说老甘,下了乡,讨个农村老婆,生一大堆孩子,四十几块工资,不想法子弄钱,日子咋过?不下乡,早当四级电工了。酒窝姑娘,连个欧洲在哪也不知道,写封信起码有一半让人看不懂,世界上只认一个亲的,就是钞票。……”
“呸!”酒窝朝他啐了一口。
“还有小跳蚤,他爸关牛棚,姐姐得精神病淹死在松花江里……”
“我不问你这些,我是说……”芩芩分辩。她何尝不知,傅云祥说的都是实话。不是这十年空前绝后的大灾大难,青年们何以落得这个下场:该发芽的时候是干旱;该扬花的时候又遇暴雨。善良、纯真的感情被摧残,而人世间几乎一切卑鄙丑恶却都赤裸裸展示在眼前。即使长大了,多少人愚昧无知;即使活过来了,多少人神经折磨得不健全。我是说,生活呵,你把多大的不幸带给了这一代人,可是……
“比如说小跳蚤……”傅云祥拍了拍他的肩膀。
“呵,我腻了!听够了!”小跳蚤从自己的座位上跳起来,“别扯这些了行不行?吃饱了撑的,还讲什么十年、十年,我一听十年就头疼,就哆嗦。你们讲啥我也没劲,什么四个现代化,地球上的核武器库存量,足够毁灭七个地球了,一打仗就完蛋!越现代化越完蛋!我每天坐办公室早坐够了,还不是你求我办事,我托你走个门子,互相交换,两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