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光-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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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用!不是锅炉房的事儿,是暖气管道循环回路线的问题,过冬前我就提过建议,非改线不可,从上往下送……”
“技术问题以后再谈,我还有事。你别又没完没了。”那人用一种熟人兼长辈的宽厚体谅的口吻说,跳上了车。
“我叫你走!”曾储一把拉住了车子后面的书包架,骑车人没留神,车子一歪,“啪——”地摔倒了。
“这小子……”那人笑起来,一边掸着身上的雪一边骂道,“真有点蘑菇劲儿,这这水暖工,管得真宽,改线起码得明年,急啥?”
芩芩已经走出去老远了,听到身后传来曾储的嚷嚷声:
“我也知道你们这些人的脾气,明年的事儿现在提都晚啦,起码要做“五年计划”。到那时这批大学生早冻冰棍啦,不信你上四楼去住一宿试试!”
芩芩放慢了脚步。
……他那天堆雪人时高兴得象个孩子,刚才倒这么认真起来,这人真有点意思,干什么事都这么有兴致……芩芩心想。她听到身后追上来一阵脚步声,擦过她身边,大步跳上楼梯去了。等她走进教室,他已经坐在那儿记笔记了。
今天是怎么啦?芩芩问自己,她有一点心不在焉……斜背的书包带、工作服上跃跃欲试的小鹿,剃得短短的小平头……为什么不是小鹿,每次下课他总是最先走,一下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周中芩芩都想找机会同他说话,可他好象仍然不认识她。是故意装的还是腼腆不好意思?他是个小工人,何必摆这么大架子?干吗非同他说话?不过他读《资本论》,学日语;他讲“信念”两个字时,表情那么庄严神圣。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费渊说他是个最倒霉的人,为什么?表面上可看不出他有什么愁苦?他的眼睛很有神,有光彩。他不爱说话,可开口说话,一定引人发笑,一定风趣,叫人忘记了烦恼……有一天大清早,汽车开过图书馆,芩芩看见他背着书包在雪地里跺脚,好象是等着图书馆开门……
“下课啦!还不走?”有人推推她。是苏娜,芩芩的同桌。她今天更漂亮了,驼色的长毛绒大衣,领口露出闪光涤棉夹袄的琵琶扣。
“今天我们去拜访歌剧院的一个演员。”她很带一点骄傲的口气对芩芩说,一只手摸着自己的卷发,“跟我们去吗?她很快就要出国了,是眼下全城最红的新星!好多好多人都想认识她呢,她可不是随便让人见的!”
芩芩摇了摇头。
“你呀,真是的!”苏娜娇嗔地耸了耸鼻子,“你真不会生活!今天这个时代为我们打开了社交的广阔天地,每个人都可以从中找到自己生活的乐趣。我最崇拜名人,各种各样的名人,我认识他们中的许多人,你想认识吗?”
对于这位好心肠的女友的热心,芩芩只是报之以淡淡的一笑。她也想认识好多好多的人,周围的生活实在是太闭塞了。不过她不一定要认识什么名人,而是……是什么呢?
“拜拜!”苏娜对她招招手,就要走下楼梯去。
“嗳!”芩芩忽然喊住她。她赶上两步,有一点气喘,结结巴巴地问:“那,那你认识他吗?”
“谁?”
“那个水暖工,曾储……就是那个爱斜背书包的……”
“噢,他呀。”苏娜恍然大悟,显出一副无所不知的神情,忽又轻蔑地撇了撇嘴:“你问他干啥?”
“不,不干啥……问问……”
苏娜把脸贴近她的耳朵,芩芩只觉得扑过来一阵浓郁的异香,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耳语:
“别提啦,进过芭篱子,一年零三个月,前年才放出来。我都调查得一清二楚,起先我还以为那傲劲儿,他爹一定是个大官,屁!连个亲妈都没有,后娘养大的,现在自个儿分户单过啦,一个小破房,连口热饭都吃不上。他原来那厂子里的人都说他傻得蝎虎,得罪了厂里那些当官儿的,放着好好的仓库保管员不干,被赶到这儿来当水暖工……。”
“你说什么?”芩芩扶住了楼梯的栏杆。她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她觉得自己的心在隐隐在痛。“真的吗?”她问道,声音是那么无力。
“有一句假话,算我苏娜白认识那么些人。谁不知道我的情报是靠得住。”她指天戳地地发誓,越发的来了兴致,“你可听清了啊,他是七七年一月被——”她做了一个被拷起来的手势,“你想想,都打倒‘四人帮’以后啦,问题该有多少严重。听说同什么天安门事件啦,反迷信啦,有关系,一大堆罪名哪,进去了,还不安生,也不知偷偷写什么,又拷了两个星期反背铐。”
芩芩紧紧闭上了眼睛。反背铐?太可怕了。
“还有意思呢,有一天放风,也不知从哪儿挖来一棵野草,种在一个破瓶子里,放在自己窗台上,用刷牙水浇它。过几天那小草死了,他就哇哇地在号子里大哭,说他不该把那草挖回来,多好玩。为了一棵草哭,值得么?关了一年零三个月,说是政治问题,还不是那个单位的领导打击报复。他们厂的人说,他进厂当仓库保管员不久就揭发厂领导把好机器当报废机器卖,得利分红的事,那些头头都是些弄虚作假乌七八糟的玩艺。上头还有人护着,他斗了两年,斗输了,差点连工作都丢了,你说傻不傻?去年倒是平了反,可那厂子的头儿,是个‘不倒翁’,照样稳坐钓鱼台,他还不是自认倒霉。人看样儿心肠倒挺好,就是满脑子转些奇怪的念头,表面上还看不出来……
“那你……”芩芩不禁对苏娜这么详细地了解曾储的情况觉得奇怪。
“你问我咋知道的呀?”苏娜倒是反应灵敏,“我的一个邻居小孩,嗨,怕也就是顺手牵个羊什么的呗,同他在一起关过。他先出来,到这孩子家来看过他妈,他妈瘫在床上,真够可怕的,他给人家送钱,人家到现在还常念叨他。那孩子出来后,也不知怎么的就改了邪……哟,快十二点了,我该走啦!”她忽然叫起来,高高地抬起手腕看表。
“等等……”芩芩跑了两步跟上去,“你不知道他,难道……难道。”
“难道啥?倒是说呀!”
“难道……”芩芩忽地涨红了脸,“他就没有一个亲人什么的……”
“亲人?”苏娜扬了扬眉毛,嫣然一笑。“怎么没有?三十好几的人了,没有亲妈还有女朋友哩。”
芩芩咬住了嘴唇,垂下眼皮望着脚下光亮的格子水磨石地,小小的黑皮包从背上一直滑下来了,好却没有觉察。
“你呀!”苏娜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真死心眼儿,他蹲笆篱子那年,对象就同他黄了,他攒了四五年的工资,打了一套家具,就快结婚了,喝,拷走了,等他回来——人家早生下一个胖孩儿了,一分钱也没给他!世上的事就这么惨。什么爱情不爱情,我早就看得透透的了,趁早甭要什么爱情,结婚就是结婚,情人就是情人,两码事!噢,对不起,我走了……爱情,哼!”
她摇了摇那一头起伏的波浪,高跟鞋清脆响亮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楼道。忽然,她又想起什么侯的走回来,对正在发愣的芩芩挤了挤眼睛,笑嘻嘻他说:“嗳,你有爱情没有?”
芩芩眼泪汪汪地晃了晃头发。
“就是嘛,啥爱情不爱情,还不如爱自个儿。我给你打个比方,我是个幼儿园阿姨。你猜我们那些小嘎子说啥:‘电影老讲爱情,爱情说是当妈妈。’另一个说:‘不对,爱情就是爸爸和妈妈。’还有一个表示不同意,说:‘爱情就是打离婚!’逗死个人了,才四、五岁,就知道爱情,哈,不过他们说得一点儿不差,就是这么回事,你别死心眼儿了,有啥不痛快的事,还是跟我去开开心吧!”
她说着就亲亲热热地拽芩芩,一边咯咯笑着。
芩芩闪开了身子。她笑不出来。她想哭,她总是想哭。即使在充满狂欢气氛的舞会上,她也想哭。她不是已经无数次地体验过了这种心的孤独和寂寞吗?欢乐谁都可以找得到,哪怕去捉弄一个最最可怜的人,也足以大笑一顿了。欢乐,为寻欢作乐而抛洒的热情,有多少值得回味的价值呢?欢乐过去了从不留下痕迹,而痛苦,忧伤,为自己、为不幸的他人而流下的苦涩的泪水,却在心灵上刻下一道道深重的创伤。呵,坦诚而又虚荣的苏娜,叫我对你说什么好呢?无非是一个高级小市民,“高雅”的庸俗,庸俗的“高雅”……
苏娜撇了撇嘴,飞跑下楼去了。
芩芩依然怔在那里,为苏娜刚才信口开河的关于曾储的故事,她有点惊骇,又有点茫然若失,她真希望那都是苏娜信口胡诌出来的,但是不会,她心里知道不会。那一切都是真实的。她把心目中曾储模糊的影子同苏娜为她勾勒的轮廓叠在一起,它们是相符的。是的,那就是曾储。他忽然变得清晰了,依然同她第一次见他那样,虽不是风度翩翩,但是很实在。只是那乌亮的眼睛里增添了一点忧郁和悲愁。他比费渊所说的还要不幸得多,比芩芩想象有还要苦……
她把围巾搭在肩上,一步一步走下楼梯来。
可是他却还哼着歌儿,无忧无虑地梆梆敲暖气管,关心什么经济体制,关心兆麟公园冰灯会上有一只天鹅,那里连她也没顾上去看的……
他关在那黑暗的囚室里是什么样子?那小窗上有一棵绿色的小草,凭小草就可以辨别出他的窗子。如果是一只小鸟,不,只要那时候她认识他,她会去送饭……
“你好!”恍恍惚惚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站住了,揉揉眼睛。她希望看到一只飞奔的小鹿的纪念章,或是斜背的书包带……呵,不是,是他,费渊,闪闪的镜片,秀气的脸庞缩在一件深灰色的呢大衣领子里。
“你好。”她含含糊糊同他打了一个招呼,好象还没有从刚才的情绪里摆脱出来。
“这些天,没去我那儿吗?”他轻声说,竭力显得若无其事和漫不经心,但芩芩明白他决不会凭白无故出现在这里。
“没去……没……”芩芩还是不会撒谎。
“这一周的课,还好懂吗?”
“还好懂。”
“那本书,你看了吗?”
“看着呢,挺有用……呵,该不是你要用吧?”芩芩才转过弯来。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用不着,那些我早就学过了,你留着用好了。”他连连摇手,一边从衣袋里掏出一只白色的长信封来,在芩芩面前晃了一晃。芩芩看见了上面的日文和五颜六色的外国邮票。
“顺便告诉你一点事,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听我的意见?”芩芩大大地吃惊了。
“是这样,我舅舅在日本一家大学当教授,他愿意资助我去自费留学,手续很快就可以办好。”
“真的?”芩芩很高兴。她每每听到别人的好事,总是由衷地为别人感到高兴。
“……可是我在想,……”他把手背在身后,在原地踱了几步,“我去呢,还是不去呢……”他偏过头看了芩芩一眼,“……当然,我去了是要回来的……我说过,我虽然不是一个共产主义者,却是爱国的……”
“当然要回来啦!”芩芩爽直地说,“不回来,在那儿干什么?”
“……我在想,也许等一、两年大学毕业了再去为好……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