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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西红柿王 作者:毕淑敏-第2章

小说: 西红柿王 作者:毕淑敏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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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过于求。送又送不出,吃又吃不了。只有最后一个办法——”沈小山有意放慢口气,好给父亲一个缓冲的余地。 

   “什么办法?”沈三山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有些紧张地问。 

   “当作肥料,就地掩埋。”沈小山极轻微但却毫不含糊地宣布了他的主张。 

   “什么?!肥料?!放肆!”沈三山只听说有资产阶级把牛奶倒进海里的,哪有无产阶级把好端端的西红柿挖个坑埋了的!简直是开国际玩笑。不过这也许又是在逗老子开心,打他妈妈去世之后,他时有这样。 

   沈三山疑惑地盯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希望他嘴角一咧或是嘻嘻一笑,那样就一切正常了。 

   罗阿姨伸出手去要摸沈小山的头,小的时候他常常爱得病。 

   沈小山习惯地用手一拦:“阿姨您多保重自己吧!要是不挖坑埋掉,就剩晾西红柿干这一条路了!”说罢,推碗而去。 

   这就是他的儿子吗?对土地的奉献如此大不敬,把西红柿埋掉?这是要遭报应的!沈三山痛心地望着儿子的背影。妻子生前想把他培养成一个将军,不想却是这等不肖的子孙! 

   西红柿王圆睁着怪眼,瞪着争执中的父子,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沈三山抖索着把柿子拿在手里。糟糕!尽管手指肚上有根厚的茧皮,他还是感到西红柿的果皮变软了,从充实饱满变为略有弹性,象妻子年青时丰腴的额头。 

   这是西红柿成熟的巅峰状态。一旦过了这个极限,它就会义无反顾地衰败下去。 

   “这个大柿子,怕有一斤多吧!”罗阿姨察觉到了老主人的不快,搭讪着称赞道。 

   沈三山一惊。他还从未把自己的劳动果实同斤两联系起来,平常总是象小孩子一样地数个。秧是一棵棵栽,西红柿是一个个红。其实,早就该想到斤的! 

   沈三山兴奋起来:“找个秤,赶快称一称!” 

   罗阿姨手忙脚乱地寻找。家里从来没有过秤,这她很清楚。将军家中不预备这东西,就是在粮食最困难的时期,他们也不必量米下锅。老阿姨只是为了让主人能高兴起来。 

   过了半天,她不得不说:“找不到了,我用手掂掂就知道分量。常上自由市场买菜,这点准头还是有的。嗯,足足有一斤二三两!” 

   沈三山知道阿姨的话里肯定挣了水分。但他此刻顾不上这个了。秤象一根雷管,引爆了一块凝固已久的炸药,在他的头脑中轰然作响。 

   西红柿红了,为什么不可以到街上去卖呢?总不会全市的人都糖尿病都牙痛都对西红柿吐酸水吧?天下是如此之大,上过大学的儿子怎么就单想出一个馊主意! 

   沈三山很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感到振奋。一个多么出其不意的妙计!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沈三山是满怀轻松入睡的。醒来后在太阳底下却分外沉重。往往是这样,夜里一个极漂亮的主意,被清晨的冷风一吹,就黯然失色了。 

   一个将军去摆摊卖西红柿!老战友们知道了,会怎么想?熟人碰见了,又该如何解释?穷不起了?发神经了?是不是故意要对这个世界发泄什么不满?休干所的领导会不会以为他是在施加某种压力?还有儿子…… 

   儿子前些年是颇以有这样的老子而自豪。这些年不大提起了。倒是沈三山时不时以儿子为骄傲。当他第一次坐上儿子以自己名义派来的小车时,禁不住眼眶有些湿润。他一生坐过许多远为豪华的轿车,但这辆并不高档的车,却使他对儿子刮目相看了。 

   儿子是不会同意的。尽管一只羊换一把斧子,一普特粮食换十五尺布,是经济学课程里的基本常识。 

   腰背交接处的弹片,象齿轮切割机一样噬咬着他的筋肉,今天什么活都没开始干,它却痛得十分剧烈。 

   也许该休息。他还是到西红柿地去了。 

   一夜未见,西红柿又疯狂地红了起来。脚下的黑泥上中仿佛蕴含着一种红墨水样的物质,趁着夜色飞快地输进了每一个果实,那红颜料象云朵般弥散开来,直到菲薄的果皮再也包裹不住那沸腾的红色。 

   沈三山觉得弹片将他从中腰截断了。上半截那个配戴着金星的将军飘浮在空中,嘲弄地俯视着他。下半截那个裤腿上溅满泥点,脚趾在胶鞋里依然牢靠地抓着地面的种莱人,正期望他做点有道理的事。 

   他的思绪飘起来,又沉下去,最后重重地摔在土地上。 

   其实,他是做过买卖的,那是在五十多年以前的一个春荒时节,他曾到集上给东家卖过粮…… 

   同是一个沈三山,那时卖得,这时就卖不得了吗? 

   沈三山困惑地扬起灰白绳索一样的眉毛。天上挂着一轮红红的太阳,象一个巨大的西红柿王。 

   并不是所有产生于黑夜的主意都要在太阳底下消融。人老雄威在,沈三山下定决心了。坚冰一旦打破,航线一旦开通,后面的事,似乎很容易。 

   一辆很气派的皇冠车停在了岔路口,沈三山提着两只很重的真水牛皮箱走了下来。 

   “首长,您这是要到哪里去?要不要我再送一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司机谦恭而疑惑地问。 

   “不。不必了。”沈三山只顾调整他的箱体位置,头也不抬地回答。 

   “什么时候来接您?”司机想起了不该问的不要问这条保密纪律,但他实在弄不清这老头是来干什么的。况且不管来干什么,总要回去吧? 

   “不用接了。”沈三山挥了挥手。他坚信自己的西红柿一定能卖出去。 

   小车屁股上冒着黄烟开走了。沈三山突然感到了片刻的孤独,仿佛是一根结实的脐带断了,他被抛到这离休干所很远的郊外市场附近,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是谁。 

   这难道不是他希求的吗?此行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不管怎么样,没有车,他是回不去了。只有朝前走。 

   农贸市场的入口处静寂了一下。这老头衣着平常,却有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高贵姿态,特别是他的皮箱,阳光下,铜扣反射出耀眼的灯光。 

   小商贩们贪婪地盯住了沈三山。这老头要是停下来买点什么,一定出手大方。赚钱就是要赚这种人的。 

   沈三山对周围的暄闹颇不习惯。以往他走到哪里,哪里就肃静一片。 

   “小鬼,你这个西红柿,怎么卖的呀?”沈三山亲切和蔼又居高临下地问。 

   “小鬼”怔了一下,大概是有感于这称呼的生疏。紧接着想起“和气生财’的古训,告诉他一个价目。 

   小鬼的西红柿还没有水牛皮箱内的货好。沈三山有些得意。他定一个更便宜的价,还怕卖不出去吗? 

   他踌躇满志地朝前走去。 

   “哎——这位大爷您别走哇,嫌要得多了价钱还好商量……”小鬼在后面直嚷。 

   沈三山没听见。他已经瞧好了一块地方。以多年练就的观察地形的眼力,他断定这地方得天独厚兵家必争。 

   他把箱子打开,把西红柿摆出来。一路走过,他已对今天上市的西红柿情况了如指掌。再没有比他的西红柿更好的了,沈三山不禁微微浮起一丝得意的微笑。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容,他在平日里极难流露。这里虽然很杂乱,但给人一种混水摸鱼的温暖感、安全感,沈三山觉到了一点开心。 

   “嘿嘿!今天老子晚来了几分钟,打哪钻出来你这么个老杂毛,赶紧拾掇清了给我滚!” 

   沈三山大吃一惊,不知这是在说谁。待看到那个骆膊上刺着一条紫龙的小伙子,仄着眼睛正看自己,不由得怒火填膺。 

   这是在说他呢!他何时受过这种污辱!谁给谁当老子?老子参加革命那年,你老子还不知在哪儿当儿子呢!沈三山呼呼喘着粗气,要不是溶化在血液中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他真想劈面打他个满脸开花。 

   “嘴巴放干净点!自由市场,哪个地方不能摆摊!你还把这儿霸下了?”沈三山竭力压仰住愤怒,话音沉闷得象打雷。 

   “嗬,还真有不怕死的!不给你点厉害瞧瞧,还真不老实。”小伙子说着,拉开一个很不地道的骑马蹲档式,胳膊上的小龙突突直跳。 

   这真是奇耻大辱。沈三山两脚象生了根似地栽在地上,眼里喷出一股股的火焰。只要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敢先动手,他就象当年肉搏一样狠狠收拾一下他。 

   “哎哟,老哥!你哪是他的对手!换个地方就换个地方吧,哪儿不是一样做买卖!人叫人不语,货叫人自来……”旁边一个花白胡子老头忙着劝阻,又低声手了一句:“甭跟这小流氓一般见识!” 

   沈三山这才意识到形势的悲哀。别看小紫龙嚣张,当年的肉搏英雄尽管弹片在腰、鬓如霜雪,犯他撂翻在地还是不在话下的,只是这一仗纵使赢了,前陆军少将又有什么光彩?周围好管闲事的人已经围拢过来,地盘的事情弄大了,沈三山的事就办不成了。 

   罢!沈三山不屑地拧着眉毛,象大兵团作战时对付小股流匪一样,目不斜 

   视地不慌不忙换了个地方。 

   这地方相对比较僻静,来去匆匆的行人,或拎着采购已满的篮袋,或兴致冲冲地往前赶,就是没人停下来看看沈三山,看看他的西红柿。 

   沈三山感到冷清和凄凉,甚至比刚才争斗时还要沮丧。人们完全无视他的存在。没有人对自由市场角落里那个默不作声的卖西红柿老头多看一眼。 

   尽管他的西红柿的确很出色,尽管他的西红柿王在明媚的天空下闪耀着夺目的红彩!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没有人知道他是哪年哪月参加革命的;没有人知道他腰上有伤,箱子里有功勋证书,每年还要多发几个月工资的资格费。没人知道这些。人们只看到一堆西红柿的后面,笔直地站着一位衬衣扣直系到项间的普通老人。 

   沈三山想到这儿,不由得恼恨起面前的西红柿来,都是你们!要不何至于要老子来出这个洋相! 

   他几乎想一走了之。回去吧,回到那安宁静谧象模范幼儿园一样的优雅院落中去,唯有那里的人们才记得他是谁! 

   “老头,想躲呀?没那么便宜。交了税再走!”一个很年轻的姑娘走过来拦住了去路,她正用一个盖着红章的小本子不停地扇着风,小本发出秋风扫落叶一样的哗啦声。 

   “交什么税?”沈三山又一次莫名其妙了。 

   “装什么傻呀?地皮税,卫生税……你这摊位就白占了?卖完了东西一抬腿走人,弄得满地猪圈似的,雇人擦屁股也得掏钱哪!”小姑娘狠狠地白了沈三山一眼,密集的话语象机枪一样横扫过来。 

   沈三山膛目结舌。他何时被人这样劈头盖脸地数落过?!就是吃了败仗犯了过失,组织上也总是和风细雨治病救人。这小姑娘是哪部分的?要干什么?她凭什么训斥别人? 

   没有解释。周围的小贩们纷纷解囊掏钱。 

   沈三山约略明白了。不就是要钱吗?他有。他只求速速离开此地,至于钱是为什么交的,他无暇顾及。 

   “这卖柿子的才来,一个柿子还没卖出去呢,您就缓会儿收吧。我做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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