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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青浦旧事-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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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夫将小姐送到张家门外的巷子后,便在车外等候。青浦的街道以青石板搭砌,只觉满地 阴润,小巧灵秀,与上海的水门汀马路大不相同。一个年轻的女子提着扁篮从街对面的槐树 下走过,穿着阔滚边白洋布衫,窄窄的裤脚,上海早已不时兴了。 他忽然听见背后的巷子里起了喧哗,扭头去看时,只见三小姐满脸泪痕,抱着小小姐飞也似 地在前面走,身后一个女子焦急地解释什么,她只是摇头不理。车夫惊得目瞪口呆,忙奔上 去说了声“小姐”,她已厉声道:“立刻去开车,回上海。” 清流苦劝半日,此时见雪樱语气仍然极为坚毅,气得泪水交流,哽咽道:“樱儿,就算你能狠 得下心不去见祖荫,可孩子是无辜的,怎能不让她爹知道?你怎能擅自替孩子做决定?” 雪樱泪水纷纷,悲苦难言,哽咽道:“少奶奶往日虽然对我不好,可到底是好端端一个人,就
这般说没便没了。我对不起他……再也没脸去见他了。”热泪啪啪落下,正落在竹喧脸上。她 怕把女儿吓哭,忙伸手轻轻拍打。喧儿却睁着一双大眼睛,定定地盯着她看。她心里愈发难 受,想了又想,终是狠不下心,低头含泪道:“喧儿出生后还没见过爹地,这次万里迢迢地回 来,总得瞧瞧爹地是什么模样。妈咪带宝贝去看一眼就走,喧儿乖乖地别出声,好不好?” 竹喧像是听懂了,竟在她怀里点点头,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清流在旁心如刀割,捂着嘴哭 道:“樱儿,瞧在孩子的面子上,你就装作不知道,这辈子……不照样过了?” 雪樱目光清寒,含泪摇头道:“我此生还有什么颜面再去嫁他……况且……”却不再往下说了, 淡淡一笑,轻声对车夫道,“去开车吧,我们去沉香寺。”
第二十九章 莲心如焚香成谶
沉香寺里的宝殿很多,错落地掩映在茫茫绿树间,在青色暮霭里无限朦胧幽秘。寺内四处引 着涓涓溪水,水槽底上铺着淡白色的卵石,粒粒浑圆,如冷冷的眼睛张望。沿着曲折的小路 往寺深处走,一路上竟静无一人。 清流方才跟她说,等见到寺内荷塘时就快到了,此时刚转过一处殿角,果然眼前便是亭亭荷 田。时已薄暮,满池荷花渐渐收拢花瓣,花骨朵在田田莲叶间半张半合,似要闭目睡去。低 头看喧儿也似困乏了,在怀中频频打呵欠,小手握拳,紧紧地揪着她的衣襟。她略略放下心, 轻声道:“喧儿真乖,一会儿千万不要出声,咱们在外头……看一眼爹地,就好回去了……” 沿着荷田旁的青泥路直直走去,尽头处的殿堂檐角很低,被郁郁松柏拱围,在暮色荒冥中几 乎隐没了。几扇正门对着荷塘大大敞开,殿内却暗沉沉地如薄夜笼罩,只有佛像前的香烛, 幽幽闪着红芒。 祖荫正伏在神龛边的条案上静静写字。案角置着小小灯盏,青灰色的火光摇摇不定,映着他 身影恂恂如燕竹,眉目极是平静安稳,除了手腕轻转,身体几乎岿然不动。恍然是刚到上海 的时候,她抱着画夹在灯下画静物写生,他日日半夜从纱厂回来,一声不响地坐到对面,翻 开厚厚的账本,一页页察看。水晶台灯晶澈清明,他的脸在灯下俊美如大理石像,突然皱起 眉头,唉声长叹…… 她几乎像做梦一样,脚下微动,竟身不由己地踏入殿内。地面上铺着大块的青砖,暗沉沉地 如寒水凝结。脚步嗒嗒轻响,他却恍然不闻,只是静静地埋头疾书。她心神激荡,张嘴却不 敢说话,眼里一酸,泪水已簌簌落下。喧儿在怀里动了动,将衣襟揪得更紧。 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久,她终于开口唤他:“祖荫……” 他的胳膊僵了一瞬,却伸手将毛笔往青砚里一蘸,继续回腕往米黄宣纸上书写。她再无勇气 出声,屏息凝神地站在当地,默默地看着他。 晚风习习,仿佛带着荷叶荷花的冷香,嗖嗖地从殿门吹入。他又写了几个字,似乎有所觉察, 缓缓地放下笔,抬起头来望着她。一瞬间像是难以置信,微微眯起眼睛。
她泪凝于睫,努力地从唇边挤出浅浅微笑,轻声道:“祖荫,是我……” 他仿佛痴了般将手按在纸上,良久嘴角勉强抽动,手轻轻一抬,案上黄色宣纸遽然失了约束, 被晚风哗啦啦吹起,如絮的微痕,在满殿青色烟霭里软软飞舞,又飘飘忽忽地落到地上。
他蓦然回神,急急俯身去捡。案上还有许多写满字的纸,亦被风吹得掀掀欲飞,她忙走到案 边,伸手拿起镇纸压好,见脚边一张宣纸盘旋卷动,正蹲下身欲拾起,他却沉声道:“你别动。” 见她含泪看过来,目中神色惨淡,他就算满心坚冰,此时亦悄然有裂缝,叹口气摇头道:“这 是替玉钿祈福的地藏经,还没有装订成册。你不知道经文的前后顺序,莫要弄乱了。还是我 来拾吧。” 他动作甚快,说话间已将地上宣纸拾得干干净净,拿在手上一页页翻检,唇角微动,轻声诵 读,半晌将一叠经文理通顺序,抬头见雪樱注目凝望,温然道:“我许愿为亡人抄诵四十九部 地藏经,借地藏菩萨法力,垂赐慈悲,结佛果善缘,替她消了今生孽障,重入轮回往生…… 还差几百字就抄完了,等我心愿圆满时,也愿亡人灵魂得安。” 他眉宇间平静如水,目光空空如出世,言语间竟似有禅意。她悄然落泪,哽咽道:“祖荫,你 怎么……怎么成这样子了……像是参禅一般……” 祖荫眉间闪过一丝诧异,默了半晌竟是微微笑了。他的眉宇依旧清秀如初,霎时却隐隐笼上 寒霜,轻声道:“世间情爱最苦,两年来身心昼夜煎熬,无时无刻不痛楚。无奈之下,只得往 佛经里寻大自在。若不是日日持经诵读,渐渐心如止水……恐怕我……我早就被逼疯了……” 他目光泯然,自失般摇头一笑,温语道:“我不该说这个,请齐太太恕我一时心神激荡,口不 择言。”指指殿角的牌位道,“你是来看玉钿的吧?今日是她断七,多谢你还有这份心意…… 她临去前说对不起你,如今当着她的灵位,请齐太太受我一拜,权当替她赔礼道歉了。”说罢 躬身深深一揖。 雪樱心如刀割,泪水哗哗涌出,捂着嘴却不敢放声痛哭,亦不敢看他,点点头哽咽道:“我给 少奶奶上香。”低头看着怀中喧儿作难。脚下青砖地冷硬,若将她放在地上,万一站立不稳, 恐怕便会磕破手脚。举目往殿中四顾,除了灵位前的蒲团外,并无软和之物。只得转目看向 他,低声道:“能不能……帮我抱会儿?” 祖荫目光一寒,将脸缓缓侧过。她满胸悲辛无尽,索性将心一横,伸手将喧儿拍醒,将她放 在地上,蹲下微笑道:“喧儿自己乖乖地立着不要动,妈咪去去就来。”正待站起,斜刺里伸 来一双手,祖荫俯身将竹喧抱起,低声道:“你去吧。” 她痴痴地看着他,泪如泉涌,嘴角微微抽动,终究垂目道:“谢谢你。”转身朝殿角牌位走去。 竹喧乍然从梦中醒来,张口打了个呵欠,像是发现已换了个怀抱,好奇地盯着他看。一双眼 睛如满月之清光皎洁,乌溜溜地极是可爱,忽然朝他甜甜一笑,转目指着案上毛笔,嘴里呵 呵示意。 祖荫从来没有抱过小孩,只觉得她的小手按在肩膀上温绵可怜,让人情不自禁地只想疼爱,
便从砚台边拿过毛笔,微笑着递到她手中,见她举起来便往嘴里送,忙伸手夺过,轻声笑道: “傻孩子,这个不能吃。”看到桌角上摆的一盘水红菱角,挑个圆整的递给她,微笑道,“来, 吃菱角罢。” 菱角乌沉沉地不甚好看,竹喧拿过看了一眼,很不感兴趣,劈手便扔到地上。举起脸甜甜一 笑,看到他的领口布扣凹凸如豆,举着小手便来解。小孩子颇有几分蛮劲儿,祖荫竭力侧脸 躲闪,却如何也躲不开,眼看着扣子已被解脱,她咯咯大笑,臂上一使劲,竟要顺势扯开领 口。他急忙腾出一只手与她抢夺,却又不敢真个用劲,左躲右闪,只是无法可想,心里一急, 侧脸便朝殿角喊道:“樱儿!” 她遥遥地在殿角站起,见他模样狼狈不堪,扑哧便笑了。疾步走过来,从他怀中接过女儿, 用手指拨拨喧儿的下巴,佯装生气地皱眉笑道:“喧儿又淘气了?快给……赔个不是。” 喧儿在她怀中咯咯痴笑,渐渐安静下来,只默默地睁着大眼睛看着祖荫,良久张了张嘴,极 为清晰地喊道:“PA…PA。” 雪樱脑中轰然混乱,胸中热血翻腾如沸,转目看向祖荫。他嘴边亦浮起一丝微笑,目光蓦然 温柔,伸手摸摸喧儿的小手,轻声道:“殿里气氛阴冷,又供着亡人的灵位,小孩子眼睛最是 干净,恐怕看见了什么,怪不得连声说怕。你既然已上过香了,此地不宜久留,还是抱着…… 喧儿快走吧。” 她的心一分一分地沉下去,满胸热血生生化作彻骨阴寒,几乎瑟瑟地发起抖来。嘴角抽动, 朝他强自一笑,抱着喧儿急急便往外走出。门槛甚高,在暮霭里并不容易瞧见,她走得飞快, 脚下稍不留神,重重一磕,几乎踉跄摔倒,好容易扶着门框站定,正要举步迈出,却听他在 背后沉声喊道:“樱儿!” 她的背影清瘦,双肩如削,只教人顿生怜意。祖荫目光渐渐柔和,叹口气轻声道:“你等等, 我送你们出去。”就着案角灯盏点起一只旧灯笼,提到门边递过来,又默默伸手从她怀中接过 喧儿,与她并肩走出。 月亮只是极细极细的一勾,低低地挂在荷塘上。莲叶田田,如碧玉制成的裙幅,随着灯笼的 昏黄晕影移动,一片一片地在夜色里缓缓浮现,又缓缓退回黑暗。凉风嗫嚅,从荷叶间簌簌 吹过,叶片如颤动般,在荷塘里卷起一道凝碧的痕。却有一支荷花令箭蓦然跳到光圈里,花 苞粉红,如孩童紧握的拳,擎在淡墨的夜色里。 竹喧立刻伸手抱着祖荫的脖子,另一手指着花苞,嘴里呵呵示意。雪樱皱眉摇头道:“见什么 要什么,有完没完?快走罢。”将灯笼往前一送,那个花苞儿跳出光圈便瞧不见了。 喧儿急得几欲哭泣,趴在祖荫的肩膀上,向虚黑里努力招手去够,却哪里抓得着?祖荫微微 一笑,停下脚步道:“只是一枝莲花,孩子既然喜欢,就给她罢。”回身亲自摘下令箭,递到 她的小手中,轻声道,“这次拿着玩吧,不要再往嘴里送了。” 喧儿握着花儿朝他甜甜微笑,笑容娇媚,可爱到了极点。祖荫忽然泪如雨下,几乎站立不稳, 俯身将她放在地上,背转身抬袖覆脸,竟然失声痛哭:“樱儿……你当初既然走了,今天又为
什么要来?你当初为什么要那般对我?” 放下袖子,青衫湿如汪着泪水的积水潭,哽咽道:“你骗我早早回青浦过中秋,等我一走却立 刻转身去找齐公子……樱儿,你若真心喜欢他,只要你跟我说,我也会放你走。可为什么要 让我眼睁睁地看你们在楼下亲热?这两年……这两年只要一想到那日……就如同让我刻刻赴 死……” 她泪如泉涌,汩汩地顺着脸颊淌下,却拼命咬着嘴唇,只是不出声。他满脸泪水纵横,恨声 道:“你今天既然来了,又为什么要走?”目光痴乱,伸手狠狠地将她揽到怀中,俯身重重吻 上她的唇。 他像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几乎将她嵌入胸中,只在她唇间辗转缠绵。月落星沉,良夜乍没, 光阴悄逝,此生如风中的灯火,此世是梦中的逆旅,此刻又与她同在一个莲花座。此刻明明 知道逝水东流,杳然不归;此刻明明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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