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着] 北方的河 作者:张承志-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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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深夜,他突然感到四周太安静了。这静寂使他有些若失所依,心神不定。他披上衣服推开了旁边外屋的小板门,小心地绕过堵满一屋的家具和煤气灶、食品柜,蹑手蹑脚地走到母亲床前,帮母亲把薄棉被盖好。他轻轻地把被子拉到母亲的肩头上,突然发现她正在暗影中默默地望着自己。
“妈,”他低哑地喊了一声。
“早点睡吧。”母亲悄声说。
他只是点了点头,几天来,他一到夜晚就忘记了母亲的存在。他从来没有听见板壁这一边有过任何声响。他沉重地坐在母亲的床沿上,一声不响地坐了很久,然后回到自己屋里,熄灯上床。
那天夜里他终于听见了隔壁母亲发出的鼾声,但他却失眠了。他靠在床头吸了好几只烟,出神地倾听着那低柔的呼吸的声响。后来他悄悄取过纸笔,在黑暗中嚓嚓地写了起来。他凭手指的触觉知道,写下的诗句不会重叠在一起。
这是一首新诗的最初的几行。
她被那位银白头发的老人领着,走进了他的屋子。这家伙,不认识啦。她望着他怔怔的神情,好笑地想。“不认识我了吗?研究生!”她微笑着问道。一阵清新的风正从敞开着的屋门外拂来,她头上的黑发在风中轻微地动着。
“我听说了一个消息,就赶快跑来告诉你,”她解释地说道,一面接过他递来的一杯茶。
“听说有一条规定,如果大学毕业生不服从分配的话,将要取消大学生资格,而且五年之内,全民所有制单位也不得录用。我一听就慌了,”她说着自己先紧张起来,“我担心,人家会用这一条来对付你。”他听了也紧张起来。他确实没有想过这一层。“不怕,只要我拿到准考证,一切就不会出问题,”他说。可是他的神经全竖立起来了,他的感觉在锐利地告诉他,麻烦事恐怕不会太少。他有些语无伦次,“没关系,我又不是不服从分配。哼,我是符合报考条件的。不怕,工作单位报到截止在十月一日,哈哈,可八月中旬我就考完啦!”他为自己发现的这个时间差而得意了。“万一到了十月一日还没有接到录取通知书,我顶多去那个地方点个卯。等通知书一来我就逃之夭夭。喂,喝茶呀!”她笑了。他可真自信,她喝了一口茶,他就不想想考不上怎么办。她吁了一口气,觉得有些累了。这家伙大概没有碰过钉子吧?她瞧着他自以为得计的傻样子,他怎么好像孩子似的,难道他对这个社会还没点认识么?恐怕再合理的事也不会那么顺利的。“我想,你还是要做好思想准备,”她说。他们都沉默了。她看出这年轻人心绪很乱。
他抬起头来:“你愿意看看我的诗么?”哦,他还真的写啦。她注意地看了他一眼,接过那几张纸来。
“我已经写了好几次,只写了这么个开头。”他说。
她坐得舒服些,然后开始阅读那几页纸。一共只有几行。为了礼貌,她故意沉吟着读了好久。
好一个不安分的人哪,一步还没有站稳,他已经又迈出了第二步。她打量着那些揉得皱巴巴的稿纸,在那稿纸上面,这个小伙子大大咧咧地写上了“北方的河”四个字。“嗯,就是这些么?”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谨慎地问。这似乎不能叫作诗,尽管她也觉得这些字迹里带着一股烫人的东西。他太不安分啦,他被那些河惯得太野啦,她想,他根本没想到他这是在对着艺术宫殿的大门乱敲呢。研究生,让我对你进一言忠告吧!尽管你在那些大河里如鱼得水,但是这儿可是北京,是首都。也许,你对北京的了解还不如我深切。她撩撩头发,仰起头说道:“我说研究生,这首诗……你还是不忙着写吧!”她看见他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心里歉疚起来。“我不是说,我并不是说你写得不好,”她努力补充着,“我是觉得,你首先要对付这场考试。事情不会那么顺利的,你该多做些准备。你的诗,”她口吃起来,她想到他的自信劲儿和热情劲儿,“唔,你的诗,你要知道,艺术——”她说不下去了。她想起了自己那间闷热潮湿的暗室。我从那间黑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浑身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你哪里知道我要熬过多少难关,才能从显影液里水淋淋地提出一张过得去的照片啊。而这样得来的照片,命运还吉凶难卜。你仗着热情就有恃无恐,可是热情不等于艺术,艺术有时冷酷得让人心凉。
“我懂啦,”他强笑地说,“我也知道,这开头糟透了。”“不!”她慌忙叫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就是这个意思。他的这几行实在不像诗。说心里话,这只是一大堆白话,像一个野孩子站在岸上对着大河在喊叫。他太狂啦,他以为他什么全能干成,他以为他会煽动就等于会写诗。他到底是成长得太顺利啦,他恐怕还没有机会咀嚼过生活。她想着,差点对他直说出来:小伙子,艺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得到的!……但她心里充满的却是同情。她望着他蓬乱的头发,安慰地说:“先温习功课吧。你首先应该考上你的研究生。这诗,你好好收起来,我觉得,你写得到底是很真诚的……”“不,它太糟了。我知道。”他回答说。他翻着那些稿纸,翻得哗啦哗啦响。“这些开头全该撕掉,”他小声地说着,慢慢地把那些纸撕成长条,又撕成碎片。
这姑娘很对,我没有写好。他有些伤感地想,我真是个大笨蛋。我压根儿没有找到那些本身就闪着光的词儿和句子。我没有找到那些本身就像河里的浪头一样,沉甸甸又动荡着的、色彩浓重又迷朦透明的词儿和句子。我知道自己肚子里全是些真东西,他痛苦地咬着嘴唇,站起来扔掉那把纸片。我对那些北方大地上的河感情深重,对那儿的空气水土和人民风俗,对那个苍茫淳朴的世界一往情深。我以为只要有一个精力饱满的晚上,只要四周一片寂静,那些东西就会像一片瀑布或者一股火焰一样直接喷到稿纸格子里。可是没有。不是它们在喷涌,而是我在拼命地挤。挤出来的全是些又干又瘦的瘪三儿。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决心结束这个话题:“不过,你等着,我会把它写出来的。”我还没去黑龙江呢,等我调查了黑龙江,我会把它写出来的。他开始观察眼前的这个姑娘,“怎么样,你一切都还好么?”“好什么,”她笑了笑,“我——”这时,门口一阵笑声和喧闹声打断了她的话。三个小伙子推开门,吵吵嚷嚷地走进了小屋。他连忙站起来,一边倒茶一边给她介绍:二宝、颜林、徐华北。颜林是抱着儿子来的;她坐了一会儿以后,就帮忙把那个胖儿子抱了过来。屋子里吵嚷声响成一片,他们谈着,提到了分配报到和报名考试的问题。
“伙计,”颜林从眼镜里深思熟虑地盯着他,“你应当去那个宣传科报到。不报到是失策的,”接着,颜林口气陡然一变,威吓地说:“年轻人,难道你胆敢蔑视北京户口么?这户口,一张比一吨金子还贵哪!”二宝说:“算啦,报什么到。干脆咱们开个小酒铺,我也退职参加,而且,”他搔搔脑袋说,“我把录音机也搬来入伙,天天放咱们在新疆唱的那些知青歌。”徐华北赞同地说:“就这么干。咱们把酒铺安到沙滩,开在作家协会门口。文学酒铺。咱们给那伙作家讲故事,连故事带酒一块卖给他们。”二宝大喊起来:“太棒啦!咱们的啤酒一瓶卖一块!”颜林打了个呵欠:“什么时候开张呵?可得赶个礼拜六,我不用接孩子的时候。”接着他们乱嚷着吹起牛来:“我负责画广告:美酒加美的构思——每瓶收费一元,”“二宝!你小子可不许偷酒喝!”“颜林,干脆叫你老婆退职吧,叫她炒菜!”“别考研究生啦,酒铺里再开个私塾,专门教怎么对付考试!”“嘿!咱们这个酒铺把北京镇啦!”真有意思,这些人。她躲在角落里听着。北京可真是思想活跃呀,像这样的青年人不知有多少。她羡慕地望着他们。可是我一直没能遇上这样一群人,她烦恼地挥了挥手,像是驱开他们喷来的烟雾。怪不得,我在黄河边上遇见他时有种新鲜的感觉,原来他们都是这么快活、直爽和新鲜。
她插不进他们的谈话。坐在一旁听着,尽管兴致很浓,她还是渐渐地感到了一丝孤独。黄河流域的采访和摄影任务已经结束啦,可是最叫人头痛的事正在迫近。她害怕面对那些人事关系,但她知道想发表作品,想参加影展,想叫那些摇头晃脑的权威点头又必须面对人事关系。她坐在角落里,似乎已经感到一只无形的巨手冷冰冰地按在了她的肩头上。
要是能和这样的一群在一起,要是能有这样的一群做自己的支撑,该多好啊,她痴痴地想。等到天色渐黑,她才从遐思中醒来,依依不舍地随着那几个年轻人走了出去。
这伙年轻人余兴未尽地、吵吵嚷嚷地走上华灯初上的街道。他两手插在裤袋里,和徐华北走在最后面。
“你怎么样,华北?”他问道。
“不怎么样,哪里比得上你,”徐华北微笑着,“大学文凭到了手,又为研究生的事儿发愁。”他没有说什么,在一株树旁停下来准备和客人们告别。
“喂——”徐华北用下巴指了指那姑娘,“真漂亮呀,伙计。”他看见徐华北眼中的一丝嘲笑。
“路上认识的。”他说。
“我可真嫉妒你。”徐华北开了个玩笑。
他默默地和徐华北告了别,又过去和另外几个人握了握手。电杆上的灯光泻过树影,地面上一片斑驳。他想起了关于准考证的事,心情不知为什么变得沉重起来。他又把双手插进裤兜,然后缓缓地朝自己家走去。
他更加紧地工作。由于效率不高,翻译李希霍芬《中国》的事已经拖了很久,不过那篇充大人的所谓论文却写得很顺手。文章写完的第二天下午,他把稿子送到颜林父亲那里。他忐忑不安地坐在一旁,瞧着颜老头眯着眼睛读文章。后来颜林说他,当听见老头喊他的声音时,“脸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