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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陈寅恪-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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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壬寅小雪夜病榻作》)我这一生那真是不幸啊,后世了解的人说不定都会替我伤心流泪愤愤不平呢。前人的成就不说了,一辈子的不幸已经决定了我是没指望追攀先贤了。 
  必须注意,“百年垂尽”、“后世相知”、“哀残无命”,这些用词说明,膑足以后的陈寅恪明确想到了死。这也是人之常情,特别是对一位年逾古稀、建国以后一直以来都还生活得相当不错的老人来说,本来就看不到五彩世界了,而今又失去了散步的权利,甚至于站立都成了问题,一切的一切又怎能不让人作终极的考虑! 
  又熬过两个月,老腿依然地不给陈寅恪争气,病情没有太大的起伏。对陈寅恪来说,这显然不是什么好消息,腿部复原的希望看来是够呛了。春节眼看就到,陈寅恪决定回家过年。毕竟下一个春节还有三百六十五天,乐观地来说,就算当时的陈寅恪没有为下一个年还能否过上担心,我们说,毕竟春节也是一个少起一个了,而且他大概也不想让回家过节的唐筼和女儿们年过不舒服,说不定她们根本就不会在家过,来医院也很可能,那就太不值了,一个人生病害全家人没年过。这些都是陈寅恪所不愿看到的。他决定回去,还为此写了首七律,诗名很长,但很有提示性,《入居病院疗足疾至今日适为半岁而足疾未愈拟将回家度岁感赋一律旧历壬寅十二月十日》,可恶的本命年最终还是在陈寅恪身上狠狠地抡了一棍,全诗作: 
  不比辽东木蹋穿,那能形毁尚神全。 今生所剩真无几,后世相知或有缘。 
  脉脉暗销除岁夕,依依听唱破家山①。酒兵愁阵非吾事,把臂诗魔一粲然。 
  这是一首对研究者来说信息量颇大的诗作。有好几点值得注意。一者,“不比辽东木蹋穿,那能形毁尚神全”句明确地告诉我们,连陈寅恪自己都意识到了膑足将对其精神和心理产生相当的影响。大概当时他的腿还在用木板固定以维持状况避免进一步恶化,也好配合正在进行的物理治疗,周围的人劝他不要悲观,陈寅恪就说我这不是辽东人穿木拖,腿不好当然会影响到心情,总是难免的。此后的诗文中陈寅恪屡屡透露出苍凉悲怆之感,此句就是最好的自注。二者,“今生所剩真无几,后世相知或有缘”一句,再一次说明陈寅恪确实想到了死的问题,他已经在期望着后世相知能穿越他诗文的森林和阴阳的阻隔和他在心灵的旷野上相会了,说,那样的话大家就是有缘人②。三者,“脉脉暗销除岁夕,依依听唱破家山”句,特别是后文的小字注释,说明病榻上的陈寅恪依旧在进行学术的思考和创作,“俟后详检”一语显示尽管不幸得让人心“寒”,甚至对此后的日子里还能在学术上作出多少成就,能否跟前贤抗衡和比肩,都失去了自信,但对于已经开始的钱柳姻缘研究,他还是要继续进行下去,能够在余生完成“蠹鱼”之注,在他绝对是必须实现的最起码也是最重要的学术“规划”。四者,最后“酒兵愁阵非吾事,把臂诗魔一粲然”句大约是对包括唐筼在内的担心其出院后会悲观失落影响身心的周围人士的答词:我是不会愁的,也不会用杜康来解忧,不喝酒照样快乐地一天天地吟诗①消遣。这句话提示我们,尽管一直以来,陈寅恪都有吟诗作乐的习惯,但此后的日子里,它可能要出演更重的角色了,毕竟伤腿以后看戏都成了大问题。 
  疾病必然地加速了陈寅恪的衰老,吴宓来的时候还白发甚少的他病后已变了模样,1963年初,时任南京博物院长的曾昭燏过访,事后,陈寅恪有“银海光销雪满颠,重逢膑足倍凄然”的诗句,依常识以及陈寅恪写诗常常实指的习惯来看,所谓“雪满颠”(《癸卯立春》一首也有同样的用词)应该不是随便说来玩的。对节候物事他也变得更加敏感。《诗集》和《事辑》的资料综合显示,出院以后的1963年,也就是农历的癸卯年,寅恪大约共“写下了”九首诗,内中有五首是节令作品。分别是《癸卯正月十一日立春是夕公园有灯会感赋》、《癸卯元夕作用东坡韵》、《癸卯中秋作》、《癸卯冬至日感赋》、《去岁大寒节后一日天气晴和余自医院还家今岁大寒节连日阴雨感赋一律癸巳十二月初七》。依诗作本身我们略作推阐如下,以见出院以后的头一年陈寅恪的精神状态和生活情状。 
  《癸卯正月十一日立春是夕公园有灯会感赋》告诉我们,立春的那天正刮东北风,天还没有多少暖意,而此时的唐筼已经开始准备春天穿的薄棉衣了。一直都欢喜节日挂灯的他因为不能参加公园里的灯会而很觉得感伤,没办法只能听戏消磨时间。尽管“闻歌浑忘雪盈颠”的话向我们透溢出专心享受戏剧艺术时的乐观情绪,但该句之前“涉世久经刀刺舌”以及首联“南国清寒细雨天,老夫病榻意萧然”的话,还是飘散出浓浓的悲凉感。 
  四天以后的元宵节,外面依然是寒风凛冽,感觉着就像要下雨,自来喜用东坡韵的寅恪又写了首七律。我们欣喜地发现他又一次提到了水仙。只是这一次的水仙一出场就带着某些惨兮兮的味道,所谓“灯节寒灯欲雨天,凌波憔悴尚余妍”,尽管还有那么几分亮丽,可凌波仙子毕竟已是萎缩而又憔悴。考虑到又一次的冬去春来,自己的状态却是每况愈下,不禁又发出了“自信此生无几日,未知今夕是何年”的浩叹。想起赵师雄的罗浮梦,东坡已老的我今年元霄竟无梅香伴佳节,伤哉! 
  整个这一年,陈寅恪的诗作都充溢着这种自哀自怜的味道。中秋“非生非死又一秋”,冬至“四时节候催人老”的话都是这种心态的延续。最明显的还是大寒的时候,这一天;陈寅恪从医院回家正一年。在《去岁大寒》一首中他写下了这样的句子:“舆疾还家恰一春,去年今日倍伤神。耐寒敢比尧时鹤,叹道翻同鲁野麟。万里阴沉连续雨,千秋心事废残身。寻常岁月因何记,付写先生病历人。”尽管我们不详“尧时鹤”典出何处,但“鲁野麟”一语清晰地说明此时的陈寅恪所怀持的竟是一种不会再有作为甚至是且亡等死的心态!《史记?孔子世家》:“鲁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叔孙氏车子鉏商获兽,以为不祥。仲尼视之,曰:‘麟也。’取之。曰:‘河不出图,洛不出书,吾已矣夫!’”“颜渊死,孔子曰:‘天丧余!’及西狩见麟,曰:‘吾道穷已!’喟然叹曰:‘莫知我夫!’子贡曰:‘何为莫知子?’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以前看不到东西,但还可以到处走走,如今连走都成了问题,以后大约也不会再有什么作为了!十年前写成的书到现在也没地儿出,快写成的稿子就更没指望了,我这又是何苦呢?老天爷可能知道吧。唉,我算是完喽!当时《钱柳姻缘》一书粗稿已成,但从诗文内容里我们竟读不出一丝的快意!想想一身学问的陈寅恪先失明后膑足,空怀一身好功夫也使唤不出,实在是很让人压抑。由此再读到“万里阴沉连续雨,千秋心事废残身”一句时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强烈的酸涩气,也就是自自然然没啥可怪的了。 
  不过,所谓人有离合悲欢,月有阴晴缺圆。千万不要以为陈寅恪真就一蹶不振、从此一味消沉了。 
  转眼又是春节了,无边的喜庆不知不觉中湿润了老陈寅恪的心灵。除夕前的时候,唐筼还搬了好几株花回家。可能正是老妻买花迎新年这事儿吊开了他的兴致,癸巳一年里都灰濛濛死沉沉的诗面这一天终于等来了久违的阳光的气息,甚至还投射着那么一丝丝的调皮。“我今自号过时人,一榻萧然了此身。药里哪知来日事,花枝犹忆去年春。北风凄紧逢元旦,南亩丰登卜甲辰。闭户高眠辞贺客,任他嗤笑任他嗔。”就这么天天躺着,我现在真得算过时了,春节了还泡在药里,管他以后怎么着呢;听北风呼啦呼啦地刮,今年大概会收成不错;(不过那也是将来了——笔者加,为表述方便计)我还是把门关上睡大觉,省得一波波拜年的心烦,管他怎么想呢。尽管“任他嗤笑任他嗔”的原因在身体不痛快不愿见客,但从两个“任”字里我们还是读出了丝丝暮年顽童任性“调皮”的味道,而这种一半真实一半调皮的表述显然是由比较闲适、阳光,当然还要有那么几缕酸涩的心态酝酿和发酵出的。后来元霄节,他又有“凤翼韶光春冉冉,羊城灯节夜年年”的话,说是“余深喜元夕张灯,犹存旧俗,惜不能饮酒,负此良宵”(《甲辰元夕作次东坡韵并序》)云云,说明好的心情在延续。 
  春天不可遏阻的来到了。十年未见的蒋秉南给失明膑足的寅恪带来了最可宝贵的一抹春色。 
  5月29日的下午,已是教授的蒋秉南乘车到广州站,此时的车站上,唐筼和二女儿小彭已经在等他了。学校的小汽车又一次提供了方便。到家后的蒋秉南直接去楼上晋谒陈寅恪。据他回忆,当时的陈寅恪在护士的协助下已经可以被夹扶着站起来,可惜的就是再也不能像往常一样由师母陪着在校园里散步了。 
  蒋在广州待了有十来天,期间除了听老师讲叙以外,还由小彭陪着游览了广州市区、黄花岗、佛山市等不少地方。6月10号乘飞机返回上海。 
  学生的来探显然让陈寅恪甚觉温暖,他不但慨然让秉南抄录了上百首记录着自己心路历程的诗作,而且新写了《甲辰四月赠蒋秉南教授》三首绝句:“音候殷勤念及门,远来问疚感相存。郑王自有千秋在,尊酒惭难与共论。①”“草间偷活欲何为,圣籍神皋寄所思。拟就罪言盈百万,藏山付托不须辞。”“俗学阿时似楚咻,可怜无力障东流。河汾洛社同邱貉,此恨绵绵死未休。”诗内的自注告诉我们十年以后的蒋秉南已经在自己经治的学术园地里开垦出了一篇不错的沃野,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教授了。而此时的陈寅恪虽然逢着了晚年膑足的不幸,但其心志一如此前,“此恨绵绵死未休”与1953年那句“骨化成灰恨未休”无尽的相似提示我们,对于朋辈降志改宗的辱节行为他一直都深以为憾。 
  《甲辰四月》以外,陈寅恪还为蒋教授写了一篇《赠蒋秉南序》: 
  清光绪之季年,寅恪家居白下,一日偶检架上旧书,见有易堂九子集,取而读之,不甚喜其文,唯深羡其事。以为魏丘诸子值明清嬗蜕之际,犹能兄弟戚友保聚一地,相与从容讲文论学于乾撼坤岌之际,不谓为天下之至乐大幸,不可也。当读是集时,朝野尚称苟安,寅恪独怀辛酉索靖之忧,果未及十稔,神州沸腾,寰宇纷扰。寅恪亦以求学之故,奔走东西洋数万里,终无所成。凡历数十年,遭逢 
  世界大战者二,内战更不胜计。其后失明膑足,栖身岭表,已奄奄垂死,将就木矣。默念平生固未尝侮时自矜,曲学阿世,似可告慰友朋。至若追踪夕贤,幽居疏属之南,汾水之曲,守先哲之遗范,托末契于后生者,则有如方丈蓬莱,渺不可即,徒寄之梦寐,存乎遐想而已。呜呼!此岂寅恪少时所自待及异日他人所望于寅恪者哉?虽然,欧阳永叔,少学韩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记,作义儿冯道诸传,贬斥势利,尊崇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反之淳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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